翰宁城,大翰王的书房里。
“早在四月初,关于王妃……王后肚子里孩子不祥的说法就已经传开了,义宁王前几天去了少林寺……”
子书珩皱着眉打断正向自己汇报的吴顷:“怎么个不祥法?”
吴顷噎了下,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会带来灾祸这样的吧……反正都是谣言,肯、肯定怎么难听怎么来……”
子书珩一听就知他隐瞒了重点,倏然抬眸,眼中迸射出冷意:“皮痒了?”
吴顷脊背一寒,立马如实交代:“他们都说您是天煞孤星,您的子嗣也只会是给人间带来灾祸的命格。”
子书珩心头猛地一颤:“我是天煞孤星他们怎么都知道了?”
下一刻,他就明白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谁了。
他语气里满是讥诮:“呵,子书祯啊子书祯,为了打压我,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说完这话显然不够解气,他又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这头蠢猪,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啊?怎么连敌人是谁都分不清呢?这种时候打压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吴顷知道他骂的不是自己,但莫名心惊胆战,乖乖站在一旁地看着他,大气不敢喘一口。
子书珩心烦意乱,端起茶盏吃茶,没好气地甩来一句:“愣着干嘛,继续说啊!”
“哦……”吴顷怂得气音儿都快要没了,“就是,就是义宁王去找、找不妄大师为、为王后卜卦。”
“也是个法子。”子书珩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又说,“义宁王是不是还特别兴师动众?”
“对对对。”吴顷点头道,“动身前斋戒三日,动身的时候还昭告天下,心意特别足!”
子书珩被他逗乐了,“什么心意足啊,他这是为了引蛇出洞!”
吴顷眨眨眼,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
子书珩觑着他叹了口气,当即下了定论:“所以你只适合征战沙场,不适合处理内政,看得始终太浅。”
吴顷心说奴才也不想处理内政,那么多弯弯绕绕勾心斗角太麻烦了。
他怔愣间,子书珩又问道:“他此行是不是特别顺利?”
“应该是吧……”吴顷说,“已经接到排在高手榜第一名的不妄大师了,主子就甭担心他啦!”
我担心他个球!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子书珩懒得再点拨精于带兵打仗的吴顷,只委婉地翻了个白眼,便开始思忖接下来的打算。
原计划是处理完军粮的事情月底便动身南下,谁知如今竟突然杀出一个不可救药的子书祯……这蠢货既然让长平余孽传播谣言,却没有怂恿长平余孽刺杀段忘渊,想必还憋着阴招呢!
容儿知我是天煞孤星命,也知我一路走来吃过多少苦头,若安安命格当真不祥,她肯定不会生下安安,不妄大师为容儿卜卦,不管能不能遏制谣言,至少可以让容儿放下心来。
子书祯啊子书祯,你不就是想让我离开翰宁么?那我离开便是了!
子书珩冷哼一声,看向吴顷,问道:“军粮的事办得怎样了?”
吴顷露出一个头疼的表情:“您的信已经送到翰阳城五日了,可是庞夏那边儿至今也没回复。”
“呵,谁告诉你我的信已经送到翰阳城了?”子书珩神色凛然,阔步向门外走去,“通知朱融,我亲自去一趟翰阳。”
吴顷:“啊?”
“你也随我一起来。”
-
翰阳离着翰宁原本有整整三日的路程,子书珩与吴顷骑马北上,不分日夜地赶路,只用了两天一夜,便到了翰阳城下。
这一路只要通报子书珩的名字,城门守卫都会恭敬放行,在翰阳城门下,吴顷报了主子的名字,对方却并未立刻放行,而是让他们两人稍等片刻。
黄昏为翰阳的城墙蒙上了一层厚重的色彩,子书珩望着城墙上用庞夏文写着的“翰阳”二字,神思不自觉地飘到了远方。
三十六年前,就是在这里,他父皇的铁骑营兵临城下,而老庞夏王——他的外公夏哈甫·哈迪德在迷仙引的操控下,高喊着“国破山河碎,吾何惜此身?夏魂不可灭,杀身以成仁!”从城墙上跳了下来。
这一跳,便注定了三代人的宿命与恩怨。
子书珩在夕阳下阖了眼。
该结束了——
他似是听到一个低沉、沙哑而又溢满悲伤的嗓音对他说。
是,该结束了。
他在心中,对那死不瞑目、无法解脱的亡魂给予真诚炽烈的回应。
倏然间,他想起小时候夏雪安教他写字的场景,娘亲柔软修长的手握着他,写的是“翰阳”二字,幼小的他嗤笑着说,这二字他早就已经学会了。
直到今天,他才真真正正地明白娘亲每每写到“翰阳”二字,是饱含着怎样复杂而又热切的渴望。
他睁开赤红的眸,在冷风中握紧了缰绳。
城墙上,无数弓箭手的箭矢已经瞄准了他。
“主子小心!”吴顷拔刀出鞘。
子书珩露出佻达的神色,对着上方喊:“喂,至少要让我知道我这是得罪了谁吧?”
一个身穿轻铠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子书珩,去年你铁骑营杀我弟兄,我若不能为他们报仇,还算什么英雄好汉!今日只要我卡平在,你就休想活着……”
他的话顿时没了音儿。
城墙上的弓箭手全都受了惊吓似的收回了箭。
在他们眼中,城下那骑着马的两人迅忽之间变了模样——子书珩变成了庞夏王夏哈甫·哈拉汗,吴顷则变成了大将军申屠明真。
子书珩模仿着哈拉汗的声音道:“孤说珩儿的信为何没有到孤手中,原来是被你给扣押了啊!”
听到这话,吴顷便意识到主子用了缥缈经,缓缓放下了策风刀,但并没收回刀鞘中。
卡平难以置信:“你……这……怎么会……”
子书珩沉声大喝:“愣着作甚,还不给孤开门!卡平,你是想造反么?”
卡平被这话惊得心肝打颤,两腿发软,忙命人打开城门。
他和一众守城将士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虽然自始至终也没弄懂大王何时出的城,但缥缈经无所不能,他搞不清楚似乎也完全说得过去。
他情绪低落,哽咽着说:“大王……大王,大将军,臣只是……只是……”
“孤知你意难平,孤比你更想收回失地,但珩儿体内与孤流的是同样的血脉,孤岂能与他自相残杀?卡平,你啊,真是太糊涂了!”子书珩模仿着哈拉汗的语气说完这番话,便头也不回地骑马向城中走去。
卡平依旧俯首跪在地上,他知自己犯下了大错,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然而短暂的阒寂过后,前方不远处却只是传来了这么四个字:“下不为例。”
众将士们登时如释重负,卡平猛地抬起头来,不知不觉间竟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