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忘容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大师。”
“殿下不必多礼。”
段忘容抬起头来,不妄对上那双明媚的杏核眼,忽然生出一分似曾相识的感觉,下一刻,他便想起讨伐九大恶人那一日,站在恶人那一列,与恶人一起对抗十大门派的人里除了子书珩,还有一位同样轻纱遮面的白衣少女。
后来这少女凭一己之力击退廖千山和慈隐师太。
不妄脸上没有波澜,心中却是微微一动——原来义宁长公主与大翰王早在和亲前就已经相识。
“殿下,请。”他说。
段忘容略一颔首,在早已备好的蒲团上跪下身,正前方是一尊巨大的铸金佛像,不妄在佛像前站定,阖了眼。他周身隐隐散发出金色的佛光,像是与身后那尊佛像融为了一体,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过了大约半刻钟,不妄睁开眼,段忘容屏息凝神,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坦然接受命运的审判。
不妄嗓音温润醇和地开了口:“公主殿下腹中胎儿不带凶煞,乃极为罕见的福星贵人相。”
段忘容绷紧的心弦乍然松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时,她才发现自己脊背的衣裳几乎已经湿透。
不远处,段忘渊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角,段卓远则是喜极而泣。
布告官抬高声音宣布:“殿下腹中胎儿乃福星贵人相!”
“太好了!”
“谣言止于智者,长公主殿下受委屈了!”
百姓们纷纷展颜而笑,甚至有人欢呼雀跃起来,然而,一片祥和中,有一个声音却格外刺耳——
“哼,我真是没想到,德高望重的不妄大师竟然也会说出此等荒谬之言!”
百姓们被这话惊得噤了声,全都朝说话人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头戴纶巾的中年男子,他身穿一袭深灰色长袍,皮肤白净,身形偏瘦,看起来颇为斯文。
空气倏然间凝固,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段忘渊沉着脸登上了祭台。换成是以往,这种无事生非的混账他会直接杀死了事,根本不会给对方辩解的机会,但今日不妄大师在,而且涉及段忘容腹中未出生的孩子,他必须逼迫自己冷静。
他冷声道:“带上来!”
很快禁军便将那灰衣男子押到了祭台前,不妄单手立掌,端的依旧是宠辱不惊的沉稳与温和,问出口的话却毫不留情面:“出家人不打诳语,如若这世间连贫僧的话都信不得,还有什么是你信得?”
“是啊,那可不是一般人,那是不妄大师!怎么可能说假话?”
“连不妄大师的话都不相信,这人未免太狂妄自大了吧!”
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灰衣男子冷哼一声,义正言辞道:“我家祖祖辈辈给人算命,旁的说不准,但有一点甚为笃定,天煞孤星的孩子绝不会是福星贵人相!”
不妄:“单凭你一面之词,何以辨虚实?”
那人反问:“大师不也是一面之词吗?”
“贫僧修炼四象经多年,自是能看到尔等所看不到的东西。”不妄不紧不慢,不争不抢地说,“你家中曾经确实有人精通卜筮、堪舆之术,但因传男不传女,你又是你父亲老来得子,你父亲大半手艺你都没吃透。回去吧,回去,长公主腹中胎儿为你解煞,尚有一线转机。”
他已经看到了这人的死兆。
猝不及防被说中了身世背景和自己的命运,这人猛然一怔,惊得说不出话来。
人群中有人说:“大师说的太准了,我认识那个人,他叫宁绪,虽是他们家中的长子,却是第九个孩子,他九岁时,他爹就已经过世了!”
“啧啧,那他还在杵在这里干什么?”
“是啊是啊,这不是明摆着找事儿吗?”
这时段忘渊冰冷阴沉的嗓音响起:“孤可没有不妄大师这般好耐心,你若还不滚,便休怪孤不客气了!”
看在不妄的面子上,他决定饶这人一命。
宁绪抿紧嘴唇,脸色煞白,呼吸速度变得极为缓慢。
若是再凑近一些,或许段忘渊便能发现他额头渗出冷汗,身体轻微但疯狂地打着颤——宁绪正在恐惧死亡,但是他别无选择。
“大王,草民对义宁的拳拳之心苍天可鉴,今日我便以性命昭告天下,长公主腹中子会为义宁带来灾祸,留不得!”他几乎是将这话大声喊了出来,同时从袖中拔出一把锃亮锋利的匕首,直直地刺中了自己的心口。
他的身体向一侧倒下,怒睁的眼睛瞳孔极速扩散,很快变得涣散空洞,他没了力气的手还握在匕柄上,鲜血顺着伤口涌出,染红了他那深灰色的衣衫,渐渐在他身体下方汇集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深红色。
霎时间,可怕的死寂笼罩了整座祭坛。
不妄露出悲悯的神色。
百姓们噤若寒蝉。
段忘渊此刻极为愤怒,他迫切地想要揪出幕后主使,可凌驾在愤怒之上的,是无法宣泄的挫败感。
好好的一场卜卦仪式,却以这种惨烈的结局收尾。
德高望重的不妄大师又能如何?这世上荒诞的事还少吗?终会有人宁可相信死人也不信活人!
而围观者又如此之多……
他望着地上的死人,突然走到近卫旁,拔出他刀鞘里的长刀,就要将那死人大卸八块,段忘容见势不妙,当即催起内力,瞬间移到他身边,死死地握住了他的腕。
她定定注视着少年赤红的双目。
我不过就是想让你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少年理智回笼,心中五味杂陈,闭了闭眼,哗啦一声,他将刀扔在地上,甩开她的手,阔步走到祭台前方。
“你们都听好了,长公主腹中子乃福星贵人相,若还有居心叵测者意图造谣中伤,皆按死罪论处!”
底下静了一瞬,有人跪地高喊:“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们于是也跟着高喊:“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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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结束后,段忘渊没有送段忘容回府,而是把人接到了王宫偏殿,段忘容想着正好要向不妄道谢以及道歉,便也没有多疑,岂料刚迈进殿门,就看到一个身穿僧袍、梳着髻的老人跪坐在一张小几后。
纵使比之前苍老了太多太多,老到大半头发都白了,段忘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
她疾步走上前去,不可思议、又惊喜万分地唤道:“林伯伯!”
林晚泊对上她的目光,缓缓站起身,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只过去了半年,可他们之间却是隔着生与死。
见到孕态十足的段忘容,他心中百感交集,沉默良久,终是哽咽着说:“哎!王妃……呸,瞧我这张嘴,殿下,奴才……奴才活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