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吴顷的喊话，哈拉汗面无表情，陷入了沉默。

这个结果完全在申屠明真的意料之中，他看向身旁的君王，淡声劝：“王上，我们还是回吧。”

哈拉汗骑马立在寒风中，思忖片刻，高声喊道：“还望大将军告知大翰王，孤明日再来叨扰。”

吴顷拱了拱手。

哈拉汗没再停留，径直打马而归，对跟在身旁的申屠明真说：“明日你不必来了。”

申屠明真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嘴唇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翌日一早，哈拉汗便带着一行人候在了翰宁城门下，这一回甚至都不需通报，城门便缓缓打开，哈拉汗松了一口气，骑着马走了进去。

子书珩坐在大殿中央，见哈拉汗走进来，露出得体的笑容，起身相迎：“昨日甥身体抱恙，还望舅父海涵。”

他的称呼直接将两人的关系拉近，哈拉汗深受打动，握住他的手，这才发现他双手几乎没有体温，蓦然想起那被自己送去和亲的长姐为庞夏所作出的牺牲，心中顿时涌上一阵愧恨与自责，真诚道：“珩儿体弱，本就不该操劳，快坐罢。”

两人俯身坐下，子书珩命人为他斟酒，举起眼前的茶盏，脸上略有歉意：“甥不宜饮酒，便以茶代酒，舅父万寿无疆、洪福齐天。”

哈拉汗举起酒爵，痛快地一饮而尽。

放下酒爵后，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位体内与自己同样流着夏哈甫血脉的亲人，不自觉地红了眼眶，涩声道：“你娘是孤亲自选中的圣女，当时只道她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怎么就没想到她是孤的长姐呢？”

子书珩语调温和：“娘亲心系庞夏，所作所为皆为心甘情愿，舅父不必为此感到自责。”

哈拉汗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还记得那一日，夏雪安跟在西域毒帝身后前来参加圣女选秀，十六岁的少女花容月貌，气质雍容，一出场便让群芳黯然失色，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孤欠长姐太多……”他顿了顿，诚挚道，“也只能来弥补你了。”

子书珩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意：“舅父好意甥心领了，甥如今处境堪忧，但求一处安身之所。”

哈拉汗豪爽道：“你若肯与孤回翰阳，孤便为你建一座华丽的宫殿，你想要什么，孤都会满足你！”

我现在与你平起平坐，跟你回去岂不是低你一等？子书珩心中轻笑，脸上依旧是得体的恭顺：“甥毕竟曾与庞夏为敌，回去恐会落下口柄，不利于庞夏社稷与安定。”

“我夏哈甫血脉何其珍贵，谁敢造次？”哈拉汗猛一拍桌子，他身形虽不算魁梧，但也带兵打过仗，力气还是有的，这一下拍地酒爵里的酒漾开圈圈涟漪，旋即他信誓旦旦地安抚道，“珩儿大可放心，孤既然要带你回去，自是有能力保护好你！”

子书珩只礼貌地笑，举杯与他共饮。

酒过三巡，他们说了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哈拉汗又把话题绕了回来：“珩儿想要什么？回去后你依旧是大翰王，孤与你也依旧是分庭抗礼的平等关系，铁骑营依旧是你的铁骑营，养活军队不易，孤完全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们舅甥两人联手对抗大凉，定能将大凉一举吞并，而你便可取代子书祯，成为大凉新一代的君主。”

这皇位我六年前便不屑一顾，如今更是半点儿兴趣都无，你只知我与子书祯不合，却不知我与大凉另一位皇子关系融洽，更不知我心系滇和，待在这里的唯一目的便是让庞夏大凉两国止战……子书珩没有回答，只垂眸浅笑。

“怎么？珩儿可是还有什么不满之处？”哈拉汗追问。

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便打破你的幻想吧。

子书珩淡淡地笑着，微微颔首：“甥别无他求，只想待在翰宁。”

哈拉汗瞳孔骤然一缩，只要他待在翰宁一日，除非庞夏与他为敌并顺利攻下大翰四城，否则就无法向大凉发起进攻。

哈拉汗抿紧唇，凝眸看着他，终于明白了这位年轻君王的真正意图——他既没有要靠拢母亲的国家，也没有要与父亲的国家敌对，他是想凭一己之力阻止两国交战！

哈拉汗试着代入对方的立场——幼年时母亲为让母国间谍成功埋入敌国朝堂而将他毒害成病弱之体，虽九死一生，那救活他的间谍却成了吮吸他血肉的寄生虫，依凭他一步步上位、完成复仇，一步步地，让他父亲与儿子们自相残杀。

自出生开始，他大半生的命运就被安排好了，根本无法反抗！

那么，时至今日，知道了一切的他对这样残忍的母亲该是怎样的态度，对母亲的国度又该是怎样的态度？

他明白自己不能回去、也回不去了，但却没有一丝怨恨，甚至从未想过报复谁——他只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守护这两个国家。

舅甥两人静静对视，旁人都能察觉到气氛变得紧绷，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良久，哈拉汗露出慈悲的神色，开口打破沉默：“铁骑营总有一天要回到家乡。”

子书珩心头猛地一颤——这正是他内心深处最无法释怀的事。

他手握铁骑营，便等于手握绝对的力量，让他得以与任何政权抗衡，可即便将士们自愿留下——这对他们而言并非最好的选择，而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无奈之举，他们的心永远在故土、在家人身上！

是啊，铁骑营总有一天要回到家乡——捍卫两国和平固然重要，但这也是他不得不扛起来的使命！

哈拉汗见他眼中露出踌躇，豪迈地大笑两声，道：“你这番自立为王，看来并没有做长远打算，你在等待局势，等待时机。”

心中所想被他一语道破，子书珩略一挑眉，唇边漾开坦然的笑。

“孤可以等。”哈拉汗举起酒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定定望着他，郑重道：“孤也愿意等，待你与大凉争出个黑白高低，便是我庞夏向大凉发兵之时。”

子书珩忽然觉得这位君王并非冥顽不灵之辈，试着用诚恳的语气劝说：“舅父……就一定要与大凉为敌？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么？”

哈拉汗锃明的目光望着他，却像是望向了远方，这位坚忍的君王宣誓般沉声说道：“孤的父王，也就是你的外公为尊严和自由而殉国，夏哈甫的民族是太阳之子，是高贵的草原之光，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卑躬屈膝弯下脊梁，灭大凉，是孤此生不可磨灭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