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岑雪风背着药箱走在街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无端生出一股怅凉。
他来到大凉已是第十六个年头,虽然遭到子书策的追杀必须东躲西藏,但因身边有师姐相伴,他从未有一刻感到孤独。
他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子书策辜负了师姐的一腔深情,因此子书策便是他此生最大的仇敌,即使后来他死了,岑雪风对他的憎恶也不曾消减半分。
但现在,他的恨与爱,竟变成了一个愚蠢的笑话。
子书策费劲千辛万苦,竟只是为了让心安的女人在海底安息,而他,口口声声说深爱师姐,却在做着让她不得安宁的事。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他的一整颗心,空了。
天大地大,何处是我的归宿?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师姐一生虽短,却也足够精彩,珩儿如今也长大了,继承了她的意志,肩负起了两国止战的使命。
师弟一心复仇,百折不回,殒身不恤。
唯有我,成了那无处可去的游魂。
师父啊师父,我活了三十多年,怎么就越活越糊涂呢?
正在他悲凉苦笑的时候,一个看模样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小跑着过来,举起一个盛满鲜花的篮子,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央求道:“叔叔,求求你买一束花吧!”
岑雪风回神,低头看向眼前的小家伙。
小女孩衣着破烂,梳着双螺髻,圆嘟嘟的脸颊冻得发紫,一双乌黑的眼睛透着明亮的光泽,秀鼻挺直,嘴巴小巧,一看就是一个美人胚子。
岑雪风不知为何,竟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在央求,她的神态却有几分山吹的影子,带着些与尘世格格不入的疏离。
他蹲下身,从花篮里取出一支蓝色的绣球花,笑着问:“多少钱一支啊?”
小女孩说:“五文钱。”
岑雪风低头摸钱,忽然便无法动弹了,他心下一惊,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点了穴道!
他本能地驱使藏在衣服里的蛊虫为自己解穴,同时抬眸看向对面,却见那小女孩咧开嘴,冲他灿烂地笑,紧接着他听到一个久违了声音:“好久不见啊,老七。”
岑雪风愕然睁大眼,那小女孩身影寻忽之间便化成一道无法捕捉的风,短短一瞬便将他身上所有的穴道都封死,让他无法继续操控蛊虫。
下一刻,黑压压的影子围了上来,他定睛一看,正是昨天在客栈围堵他霍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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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宁的雪化了,满是枯草的大地钻出浅浅的新芽,在料峭的寒风中轻轻摇摆。
外头阳光正好,子书珩忙了三天三夜,趁着三感皆失,命吴顷把前来投诚的人都挡在了门外,自己则坐在书桌前写起了家书。
他此番称王,并未经过四城府尹的同意,因此那一日换旗仪式结束后,首先要处理的就是四城原来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他向四城府尹发起通牒,愿意跟着他干的,他便将其留下,不愿意的,他便将其送离,再有不肯俯首的挑事者,便毫不留情地将其斩杀。
接连几日操劳,即便他体力已经趋近寻常人,也是难以支撑得住的,但一想到给自己心爱的姑娘写信,疲惫就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容儿已有六个月的身孕,距离临盆还有三个月,我必须尽快稳定边线,然后赶回去陪她。
他心中满怀期待,在纸上事无巨细地写下这些日子发生的趣事,当然也把鬼医为他换心的事告知,甚至如实交代了自己为此间歇性地失去了三感——他对师姐越是依赖,越是愿意毫无保留地将真实的自己呈现在她面前。
只有坦荡地直面太阳,心底的阴暗才不会有机会滋生。
段忘容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是枪神之后,是要与他相伴一生的人,因此他还分析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并向她请教治理国家的心得。
当初不得不在太庙念经的那几日,段忘容便一本正经地跟他探讨过国家局势……虽然那时他只想与她谈情说爱。
光明磊落、勇敢坚毅、知文达礼、武功高强、貌美如花、还特别能生孩子——他的师姐满足了他对妻子的所有幻想。
遇到段忘容,他此生便已经无憾了。
写完后,他将厚厚的信塞进信封里,唤了吴刻进来,朝他眨了眨眼,吴刻心领神会,颔了首便拿着信离开了。
他躺在榻上准备眯一会儿,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段忘容看到信的神情,反而兴奋地睡不着了。
这时吴顷推门而入,径直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问:“主子还聋着呢?”
子书珩隐隐察觉到有人进来,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
吴顷用唇语跟他说:“庞夏王和申屠明真前来求见。”
……早不来晚不来,偏要这时候来,子书珩想了想,说:“不见。”
吴顷痛快地领了命,为他放下了床榻边的幔帐。
子书珩闭上眼,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思念师姐导致某些部位的兴奋渐渐褪去,终于沉沉地入了梦乡。
申屠明真和夏哈甫·哈拉汗骑马候在翰宁的城墙下,等待城门打开。
申屠库尔多已经将子书珩的身份告诉了夏哈甫·哈拉汗,哈拉汗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外甥感到惊喜,在他心中,夏哈甫的血脉珍稀且高贵,更遑论他的胞姐、子书珩的母亲为庞夏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子书珩这厢又遭到了天兴帝的倾轧与排挤,这简直就是上苍赐予庞夏的最好的礼物!
申屠明真同样对夏哈甫血脉甚为珍视,但对子书珩是否肯归顺却持怀疑态度——如果真的有意结交,又何必自立为王呢?主动联合庞夏对抗大凉岂不是更稳妥?
申屠库尔多并没有向任何人坦白过自己的目的,但身为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申屠明真却很清楚,他无非是想让子书珩阻止两国战争——三十五年前申屠明真用迷仙引逼迫老庞夏王殉国才导致两国矛盾日渐激化到了不可调和的境地,所以申屠库尔多培养子书珩,本质上是在针对他。
申屠库尔多对他当年越俎代庖的行为及其不齿。
“王上切莫对子书珩抱太大希望。”申屠明真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清风中透着岁月的沧桑,“那小子姓子书,曾经杀死过我们几十万战士!”
哈拉汗并不言语,只静静望着城墙,城门上方挂着一面用大凉文写着“翰”字的红黄旗帜。
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叫吴顷的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他对这个人的记忆很深刻——死在他手上的庞夏士兵实在是太多了,若是能让子书珩归顺,捣毁大凉就指日可待!
哈拉汗心绪复杂,不由得捏紧缰绳,绷起身体。
紧接着,站在城墙上的吴顷高声对下方那支庞夏队伍喊:“我王身体抱恙,不便见客,二位还是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