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王淮便带着九万车骑营的将士撤出了乐陵,段忘渊站在城墙上,望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江边上了船,渐渐隐没在了浓雾里。
或许换成是旁人,只要在船上休息两日即可再向乐陵发起进攻,但段忘渊愿意相信王淮不会这么做——子书珩告诉他,宁靖侯襟怀坦荡,言行信果,绝不会出尔反尔。
段忘渊轻轻扭了扭被落英枪刺穿的肩,撕裂肌肉的疼痛在提醒他,自己曾败在落英枪的主人手中,那是一位强大的对手,也是一位可敬的敌人,为了有朝一日能与他来一场势均力敌的交锋,他必须加倍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同样要与他作别的还有另一位。
林百岭负手而立,迎着清晨微冷的风,说:“义宁战事平息,我也不能在此地逗留了。”
王淮走水路,用不了几日便能抵达东南战场与萧枕安会合,四十万南燕四方军对抗二十万大凉车骑,姜炎琢尚能保持胜局,王淮带着这九万士兵赶到,结果如何便未可知了。
姜炎琢打破四国平衡保子书珩与段忘容脱离困局,后又派林百岭率领十万大军助义宁一臂之力,段忘渊知这都是姜炎琢的计划——稍微细想便可明白,与大凉无冤无仇的南燕在这一系列事件中获利一点儿也不比义宁少,即便如此,段忘渊仍是慷慨地道:“孤已经决定,留四万守备军驻守乐陵,剩下的便随林帅一同东征。”
林百岭双眸微微睁大,讶然地看着他。
少年却只给了他一个刀削般硬朗的侧脸:“在这神州大地,义宁是最弱小的国家,受长平欺压之时需要大凉的帮助才能存活,如今大凉换了君主,枉顾之前的情义欲要将我们吞并,但庆幸的是,有人向我们伸出了援手。”他缓缓转过脸,明锐的鹰眼里透着真诚,“我段氏始祖为自己的国家起名时之所以把‘义’字放在‘宁’字之前,便是在告诉后人,有朋友才会有我们。”
他顿了顿,微微勾起唇,“谢谢,义宁的朋友。”
林百岭心下升起一股暖意——几个月前他头一回见到段忘渊便暗暗给他扣了个暴君的帽子,那时他又怎么能想到,自己竟会被这位恣肆专横的少年君王感动。
他没问借出那五万人后义宁作何打算,千言万语只化作一抹快意的笑,带着些许欣赏,又带着些许不舍,伸手拍了拍少年君王的肩。
“这场兵不血刃的仗打得甚是漂亮。”片刻后,他像是颇为遗憾,“本想见一见大王身边的那位谋士,看来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段忘渊轻笑:“林帅就这般不相信孤有扭转乾坤的实力?”
林百岭略微扬了扬眉,不说话。
两人对视须臾,不约而同地望向远方。
天际泛起的幽兰割碎了夜的残局,用不了多久,光明便会普照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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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颠簸,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内因挤了四个人,显得略微促狭——出征时意气风发的段忘渊骑马打头阵,这会儿因为伤口反复撕裂大有恶化的势头,只能憋在马车里。
他右手边坐着一白一紫两位美女,穿白衣的不能骑马是因怀有身孕,至于穿紫衣的为何不能骑马……他就不知道了。
大概是身娇体弱,晒不得太阳。
段忘渊每每看见那张脸就会想起自己被蛊惑的那个夜晚,恨不得直接钻进被窝里一睡不醒,当然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扮女人要把胸脯搞得那么丰满?是因为得不到满足吗?
他微微侧身,不让那可恨的家伙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对坐在对面的红衣女郎说:“幸得前辈鼎力相助义宁才躲过一劫,不知该如何答谢前辈?”
李明殊刚露出礼貌得体的微笑,“不必”二字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那紫衣女子便抢在她前头开了口:“大王,看这里看这里。”
段忘渊脸上的笑意霎时间荡然无存,他僵硬地扭过头去,冷着脸看向那正指着自己、一看眼神就是在向他邀功的妖精,恨声道:“孤平生最讨厌的便是得寸进尺。”
这话更深层的意思便是——孤已经把姐姐让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子书珩从善如流地牵起段忘容的手,讪讪一笑:“我就是跟大王确认一下,有大王这句话,我便也心安了。”
段忘容脸颊微微发烫,段忘渊却不想说话,甚至还有点儿想打人。
李明殊眨眨眼,一脸莫名其妙地觑着子书珩:“这里又没外人,你怎么还用女声?”
子书珩理直气壮:“这不是怕吓着外头的将士们嘛!”他露出一抹浮夸的假笑,故意逗弄段忘渊,“大王,你说驸马我是不是很贴心?”
段忘渊被他没完没了地挑逗,终于忍耐到了极点,一脸嫌弃地说:“姐姐,你管管他罢!”
段忘容却是乐在其中——时隔半年,她终于又见到子书珩招人嫌的模样了,她很能体会弟弟此刻的心情,想当初在海底墓,她也是这般被子书珩气得胃疼却又拿他没办法。
她宠溺地看了子书珩一眼,又看向自家弟弟,无辜地问:“他怎么你了?”
段忘渊一噎,阴阳怪气道:“段忘容,眼看就要到滇和了,你的胳膊肘也该往里头收一收了吧?”
这话让段忘容顿然感到一阵羞涩与悸动——接下来她会带着子书珩去见父王和母后,并祈求保佑他们的孩子平安。
她轻轻的“嗯”了声。
几人在吵吵闹闹中度过了美好的午后,入了滇和城,马车外传来阵阵高呼——
“恭迎大王得胜而归!”
“大王英武,巍巍义宁!”
“恭迎大王得胜而归!”
……
段忘渊虽是段烈之子,王位继承得名正言顺,但登基以来不遵从礼教管束,面对大臣的指点也从不虚心接受,种种迹象表明他极有可能成为义宁史上第一位暴君,这次出征一改他在民众心目中的形象,即便是战死在沙场,也会被爱戴歌颂,而他的回归,不仅为他赢得了君威,还将那些意图钻空子谋取私利的贼人扼杀在了摇篮里——任何一个朝代、国家都会出现诸如发国难财、借国难谋取利益的无良之徒,国难在他们眼里,好似一场狂欢。
子书珩听着呼声掀开帘子,见外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忽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就要过春节了。”
段忘容温声说:“义宁也过春节,而且远比大凉的习俗热闹,今年你便在义宁过吧,我带你吃遍滇和的美食。”
“师姐在哪,我便在哪。”子书珩眼里亮着光。
“哼。”段忘渊哪里见得姐姐与一妖精调情,声势浩大地甩了甩袖子,索性背着他们坐。
此番凯旋而归,大家心情都不错,一向热情健谈的李明殊却安静下来,子书珩发现她低迷地宛若换了一个人,便随口聊天似的插了句:“师父跟我们一起过春节,我们还可以打麻将守岁。”
“不必了。”李明殊垂着浓浓羽睫,看着自己那曾经夺走无数条人命的双手,“我已经八年没回醉音楼了,想回去看看。”
子书珩:“我陪师父一起回去。”
李明殊瞪他一眼:“那种烟花之地,你都快做父亲了,给我老实待着。”
段忘容笑了笑:“我也陪着师父一起回去。”
李明殊遑急道:“胡闹!”
子书珩半带撒娇地问 :“师父可是嫌弃徒儿们碍事了?”
李明殊:“当然不……”
子书珩忙接过话头:“既然不嫌弃,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