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殊只用了一日,就将子书珩那封信上需要找的人给找齐了——这里是楼之涯的故乡,不仅盛产琴匠,会弹琴的人也很多,她们曾经都是长平人,九年前又变成了义宁人,但无论是长平人还是义宁人,敌人却似乎从未改变过。
为了驱逐车骑营,她们甚至愿意与之同归于尽,何况只是弹一弹琴。
四十年前,凉国子书策联合其他三国向长平发起进攻,终结了长平国长达三百年的霸主统治。
而如今,子书策没有攻下的这座滨江边城,他的孙子子书祯却将铁骑踏了过来。
当初子书珩送信给无咎,信上便委托李明殊在乐陵寻一百位琴师,她那时大病初愈送师姐回临阳,还没来得及寻人,便在临阳遇到了子书珩一行。
李明殊不知子书珩脑子是怎么长的,按照他的计划,他早在翰朗失守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乐陵会被王淮攻下——事实也确实印证了他的猜想。
李明殊坐在楼之涯家的房顶,望着挂在夜幕上的繁星,不知对谁低声说道:“你说的对,这世上或许当真有以天下为棋盘、以列国做棋子的人,他能洞穿过去与未来,这世间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李明殊还清楚地记得,她在海底墓曾与血衣发生争执误伤了子书珩,子书珩当时提出的要求便是将来出山帮他的忙——她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难道他在那时候就已经看到这么远了?
子书珩当然没有这般神通广大的能耐,纵使有人以天下为棋盘、以列国为棋子,他也只会是棋盘上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尘,这粒沙尘唯一想要做的,无非是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仅此而已。
他点起的狼烟被海风吹得时而往东,时而往西,歪歪扭扭、缓缓盘旋着升向夜空。
李明殊远远地望见这灰白的狼烟,快意地勾了勾唇,起身后轻轻一跃,消失在了夜色里。
车骑营的将士自然也看到了这格外醒目的白烟,立刻通知了宁靖侯。
宁靖侯面色凝重,他不知这狼烟是给谁看的——唯一能赶来救援的,不就是南燕的四方军么?
可姜炎琢统帅的三十万四方军正与萧枕安陷入僵持,怎么可能脱身赶过来?
即便如此,他还是下达了命令:“全军进入作战准备!”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车骑营驻扎在乐陵的士兵全都从睡梦中醒来,穿衣披甲,在乐陵城墙、城中集合,严以待阵。
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一阵琴声,悠悠扬扬,如泣如诉,个中情韵荡气回肠——可若要去寻那源头,却似乎又有些困难,它像是从前方传来,又像是从后方传来。
显然,他们被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琴声包围了。
王淮察觉到异样,仍能静观其变,但他没想到,将士们中竟有人哭了起来。
“为何哭泣!”他沉声问。
那人抹了把泪,哽咽着说:“回侯爷的话,这首曲子是长平民谣,我小时候听我娘唱过,一时忍不住……”
“我也听我奶奶唱过……”
“我也是……”
自打出现了第一个哭泣的人,局面仿佛失去了控制,哭泣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哀鸣的声音与那凄婉的琴声交相呼应,仿佛连成了一曲悼念亡魂的挽歌。
王淮心凉了个透彻。
长平国三十五年前大半国土被大凉攻下,车骑营与大凉土生土长的铁骑营不同,为发展壮大,招的都是新兵,其中至少一半是原长平国土地上的人,他们这一代早已忘记被大凉铁骑踏破国门的耻辱,可他们的上一代却经历过那场残酷的战争,甚至会把天昭帝动辄屠城的暴行讲与他们听。
一曲前朝民谣,足以扼杀他们的斗志!
“立刻抓住抚琴者!”王淮硬是逼着自己将“格杀勿论”四个字咽了下去。
军人必须知道自己为何而战——这种时候,军心若是散了,那他们无异于不堪一击的累卵,一旦敌人来袭,后果不堪设想。
参将应道:“是!”
他话音还未彻底落下,一个女子忽然唱起了歌——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
凄切幽怨的歌声穿透星月交辉的夜空飘向远方,车骑营的将士们全都痛苦地捂着耳朵,甚至有内力浅薄者已经因头痛难耐在地上打起了滚。
王淮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这歌声得真气加持,传播甚远——世上唯有魔音功才能做到此种境地,而世人皆知风尘妖女杀人的武器是那把魔琴,所以并不会把歌者与李明殊联系在一起。
但王淮笃定,那就是李明殊。
士兵们正在经历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眼前已是哀嚎一片,分明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但王淮明白自己已经输了。
这一个月以来,他率领铁骑营一举攻破义宁南燕联军的四道防线,并成功夺下军事要地乐陵,他本以为注定可以拿下义宁王和林百岭的首级——
然而就从他打算前后夹击联军的计划被识破开始,他的节奏便乱了。
在战场上驰骋了几十年,这是他头一回没有了方向——过去哪怕战败,也定是杀敌无数,而这一刻,他压根就不知自己该去杀谁。
他手握落英枪,翻身上马,为了保住将士们,他能做的、也必须做的便是与李明殊一较高下,却见通讯兵跌跌撞撞地跑来:“侯爷,义宁王求见。”
恰在此时,李明殊的歌声停了。
王淮神色陡然一凛,思忖片刻,肃声道:“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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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内,段忘渊拱了拱手,笑道:“侯爷,我们又见面了。”
王淮摊手请他入座。
他知段忘渊是要与自己谈判,开门见山:“大王想要什么?”
他既单刀直入,段忘渊便也不再与他斡旋,直言道:“很简单,侯爷天亮之前撤出乐陵,义宁不会侵犯大凉一寸国土,但从今天开始,义宁不再是大凉的藩属国,不需再向大凉进贡,对大凉子书一脉,也不需俯首称臣。”
王淮攥紧的手微微打颤,面色极为难看。
段忘渊鹰眼里亮着明锐的光,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不羁的少年气,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为王者的强大气场:“侯爷肩负征战使命,我义宁并未让侯爷丢失寸土,只想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尊严,而真正让侯爷丢失土地的是谁,侯爷应该比孤清楚地多。”
王淮心头一沉。
之前他还只是怀疑,但听到这句话,反而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能猜到他的计划,能请得动李明殊,且在稳操胜券的时候,还不忘借助义宁王之口为他出谋划策、减轻他的负罪感。
这所有的一切,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他沉声问:“子书珩在大王营里?”
段忘渊像是哭笑不得,毫不回避地盯着他的眼,反问:“魏王在翰宁打仗,怎么会在孤的营里?”
王淮知他绝不会将真相告知,但莫名感到释然了——似乎输给年轻的子书珩,比输给年轻的义宁王更能让他轻松一些。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对段忘渊说:“既如此,那便劳烦大王替本候问一句,他,这是放弃大凉人的身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