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黄昏的雪带着千丝万缕的情愫覆盖了整个翰宁,铁骑营的将士们听从“魏王”之命,纷纷在军营中张贴起了对联。翰宁只有翰朗三分之二的大小,算不上一处军事要地,这两个月来庞夏先后向翰宁发起了几次规模不小的进攻,兴许是申屠明真没有亲自带兵的缘故,结果并不尽人意。后来两军陷入僵持,都在密切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却再也没有向对方出兵。
色彩鲜艳的对联刚一张贴上,年的气氛便显露了出来,军营也就变成了将士们的家。
又是一个不归年。
与前面几个年头相比,他们的心境已大不相同——那五年,他们被迫四分五裂,要提防厮杀的都是大凉同胞,如今却是齐心协力抵御外敌,心绪依旧复杂,却少了几分惶惶不安,多了几分坚定。
吴顷醒来后没过多久便能讲话了,今天他坐在烧着炭火的房里清算账本,向无咎汇报:“主子,若不是小王爷在天地赌一掷赢的那一百四十万两,恐怕现在我们军粮已经吃紧了。”
无咎正在看子书珩的家书,略一点头,说:“加上那一笔,我们能坚持到何时?”
吴顷的手指粗而巧,在算盘上哔哩吧啦了一通,抬头道:“只要能买到粮食,坚持到明年秋也没问题。”
听到这话,无咎倒是放下了心,这笔钱并非公款,粮食只能通过私商去买,而他的摘星阁刚好可以帮上忙,他现在甚至生出了一丝怀疑——子书珩早就料到这场仗短时间内打不完,会遇到粮食紧缺的问题,所以才让他来收拾烂摊子。
无咎搁下子书珩的信,心情复杂地从鼻孔中轻轻哼了一声,说:“今晚让后头多包点儿饺子,保证每一个将士都能吃饱。”
“好。”吴顷起身向外头走,“我这就去安排。”
陈紫风正在厨房里帮忙包饺子,这是她头一回在异国他乡过年,老实说,心情还是挺微妙的——长公主已经平安回国,按照常理,她也该当回禁军统领,但离开檀京那一夜,段忘容却让她顺从本心。
九年前,她顺从本心救下了敌国的公主,这一回,她顺从本心,在敌国的军营里为敌军包饺子。
她好像就是这般没有气节的一个人。
但要问她后没后悔,她的答案却笃定且鲜明——没有。
“将军!”吴顷走进来,所有人都要起身向他行礼,他一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笑着道:“各位,王爷可下令了啊,今晚必须让所有将士吃上热腾腾的饺子。”
“好嘞!请王爷和将军放心,一定让将士们吃饱吃好!”火头军们应下后便去忙了。
陈紫风穿了一套十分低调的黑羔裘,个子不高,融在火头军里甚至有些不起眼,吴顷却一眼便望见了她,他巡查似的绕过去,面容肃穆,开口嗓音却是又低又柔:“找你老半天了,怎么在这儿呢。”
对面的火头军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吴顷毫不客气地瞪过去,几人立马低头假装没看到,陈紫风把手里的饺子包好,用帕子擦了手,对他眨了眨眼,而后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吴顷略一挑眉,不由自主地轻轻一笑,抬步跟了上去。
“小王爷来信了,有一封是公主写给你的。”站在城墙上,吴顷把那封信交到陈紫风手中,迎着风说,“你看看要回么?”
陈紫风双眸一亮,忙把信封拆开,读完便红了眼眶。
吴顷拉住她的手,稍一使力将她带到自己怀里,他们哈出的白气很快便随风飘走,吴顷捧着陈紫风微微泛红的脸,呢喃着说:“让我猜一猜,王妃说了什么。”
“不用猜了。”陈紫风明珠似的大眼睛看着他,“公主一切都好,她带着驸马去见了先王和先王后。”
吴顷皱眉:“就这个?”
陈紫风像是不明所以:“还要说什么?”
吴顷脑袋前移,轻轻抵住她的额,“那你要不要将我们的……”他隔着铠甲触碰她的小腹,“告诉她?”
——段忘容的信里确实问到了这个问题,她向陈紫风分享了孕育小生命的美好体验,尤其是小生命已能隔着肚皮向母亲展示自己的存在,对母亲而言这份欢愉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也是任何事都不可比拟的。
陈紫风被他撩拨地紧张又慌乱,想到自己用不了多久也会经历那些激动与神奇,含糊地说:“……听、听你的。”
吴顷欣赏着她的羞窘,内心感到十分餍足,提议道:“不如我们让王爷和王妃为孩子起个名儿?”
“……嗯。”陈紫风咬着唇应下,她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和这个男人在感情的主导权上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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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一片苍茫,只有一栋小屋独自承受着肆虐的风雪,一匹墨色俊马从北方奔来,渐渐向小屋挺进。
马在一栋小屋前停下,一只鹿皮靴踩进雪里,留下深深的脚印。从马上下来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男人,他沙沙、沙沙地踏着雪,走到小屋前,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屋子里点了迷迭香,烟雾缭绕——无论申屠明真何时来到这间独自屹立于翰朗草原中央的屋子,都会被浓重的熏香呛上一口。
不过他倒是并不讨厌屋主人这奇怪的嗜好,他先后用过的很多毒——包括让铁骑营大将军吴顷说不了话的残灯、让庞夏先王殉国的天下第一奇毒迷仙引在内,都是在这间屋子中研制出来的。
西域毒帝申屠库尔多像是恭候多时,坐在小案前,一双浑浊而明锐的眼睛静静望着踏雪而来的人。
申屠明真将大氅随手一丢,露出苍白的发,在他面前坐下,端起茶壶倒了杯热茶,而后就着身上的寒意一口气喝光。
“我已经排查过了,今年翰朗之所以会失守,与你有很大的关系。”
申屠库尔多伛偻单薄的身躯裹在黑漆漆的旧袍子里,满头银发结成一根一根的小辫,在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他肤色黝黑,脸上虽满布褶皱,但或许是神态的原因,再加上面色红润,给人的感觉却是充满了朝气。
鹤发童颜说的就是这种人。
他微微笑着,平静地说:“今天是春节,将军若是来问罪的,那恕不远送。”
申屠明真神色不豫:“都几十年了,你还是要与我作对?”
“我从未与你作对过。”申屠库尔多朝他耸了耸肩,似是浑不在意,“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你是否与我想法一致,这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有个坏毛病,总是把你自己想的太重要。小时候便是如此,我从未因你身上流着夏哈甫一脉的血便觉得输你一等,你永远都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申屠明真闷哼一声:“如今翰朗已经夺回,我不与你计较之前的事,那祖合拉呢?你明知祖合拉是王上的胞姐,为何还要欺瞒王上,让王上把她送给子书策?”
申屠库尔多那双狡黠的眼睛弯了起来:“呀,被你发现了?”
“夺回翰朗以来,我连仗都不打了,一直在调查你。”申屠明真低沉的嗓音隐隐透着冷意,“你以前买衣裳都是买三套,所以你应该有三个徒弟。除了祖合拉和岑雪风,另外一个徒弟被你藏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