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宁城这些日子并不太平。
翰朗失守,这里用不了多久就会沦为战场,百姓们五月底才安定下来,没想到未及半年,便又要重归颠沛流离。
吴刻站在城楼上,望着人们拖家带口地离开。
当年他一家人被大凉军队杀死,八岁的哥哥牵着他的手,混在躲避战乱的人流中逃走,也是这般惶然凄凉的景象。
时至今日,他已身居正二品骠骑将军的高位,却仍然无法阻止战争的到来。
不可否认,战争有它积极正面的意义,但消极的代价却是由无数平民与当权者一同来承受。
他抬眸看向远方,翰宁笼罩在一片惊惶不安之中,灰蒙蒙的天空渐渐飘起了雪。
他这几日总是会想,那一晚若是小王爷在,翰朗会不会失守?
他丝毫不怀疑子书珩的军事才能——即使对手是身经百战且缥缈经出神入化的申屠明真。
只是这么冷的天,小王爷即便来了,他身子那般羸弱,又能坚持多久呢?
“将军!”楼下突然有人唤了一声。
吴刻循声望去。
“将军,大将军醒过来啦!”那人难掩欢喜。
吴刻面无波澜,却已疾步下了楼。
残灯,位列《千毒方》第七名的剧毒,可以在接触血液的那一霎让人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即便服用解药解了毒,因毒药的副作用太大,短时间内依旧无法发声。
吴顷自战败那一日起便陷入了昏迷,当然这与残灯无关,更准确地讲,还是残灯救了他一命。
守城时他不仅要与姜承治对抗,还要竭尽所能抵挡庞夏军的入侵,战斗一夜半刻未歇,身体早已过分透支,申屠明真的那一箭离着他的心脏只有短短两寸远,但破坏力却极为强大,直接重创了他的心脉,若不是残灯毒发逼迫他停下,恐怕他的结局只会是战死。
如今他心脉受损,恢复能力却跟不上,苏醒自然也会晚一些。
吴刻推门而入,吴顷正坐在榻上换药,因昏迷太久,脸上毫无血色。
他看了弟弟一眼,缓缓垂下了眸子。
吴刻走上前,默不作声地接过军医手里的纱布。
军医行了礼便退出了屋子。
兄弟二人不发一言,屋内阒静,唯有吴刻衣物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包扎结束后,吴刻走到一旁磨枪。
吴顷憋得烦闷,张开口,却只发出极为喑哑的一声:“呃……”
吴刻抬眸疏冷地看了他一眼,又恍若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低头磨枪。
吴顷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他的领口,定定望着他的眼睛。
吴刻放下手里的长枪,冷冷地说:“想打便打。”
吴顷抓着他领口的双手发力,手臂上暴起青色的血管,看着他的眼睛里热泪盈眶。
吴刻心头一沉,涩声道:“中毒的换做是我,你是不是会跟上次那样,毫不迟疑地捅我一刀?”
吴顷双眸微颤,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
吴刻却握起他的手往自己脸上送,声调里溢满了不忿:“你打啊,怎么不打了?”
吴顷奋力收回手,长叹一声,转身背对着他。
吴刻抿紧嘴唇,内心郁结。
兄弟两人之间隔着漫长的死寂。
吴刻性子沉闷,不善言辞,极少会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口,晋王在战乱中将他和吴顷带回王府,专门找人教他们诗书兵法,吴刻无论听没听懂都不吭声,吴顷为了不让先生为难他,总会在上课的时候积极配合先生,甚至还会调皮捣蛋惹先生生气——只要先生忙着收拾他,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到弟弟身上了。
吴顷怀疑自己话痨的毛病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
后来有一天吴顷犯了错,先生要罚他跪,吴刻突然站起来,二话不说,拉起他的手便冲出了晋王府。
“哥,我们的父母家人,不是被大凉人杀死的么?”停下来后,他红着眼眶喘着粗气对吴顷说。
吴顷猛然一愣——原来弟弟一直放不下的是这个。
“你想替爹娘报仇么?”他问。
“想。”吴刻咬牙切齿,“想极了。”
吴顷:“可是不变强,又怎么替他们报仇呢?”
吴刻猛然一怔,旋即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的愤懑与不甘,道:“为了变强,我们就只能借助大凉人的力量吗?”
吴顷笑着摇了摇头,“你想啊,受战争波及的长平人那么多,为何晋王殿下救的只是你我?”
吴刻疑惑地皱起眉:“……为何?”
吴顷凑到他耳边,将晋王的秘密告诉了他。
即便接受了晋王,吴顷也很清楚,弟弟一直都没放下对大凉的仇恨,直到五年前魏王冒着被划为乱党的危险将他们俩从死牢里救出,并把自己的性命托付于他们兄弟二人手上——被子书珩的真诚打动,吴刻才肯搁下两国恩怨,将主人的安危摆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
三月随子书珩出征,吴顷问吴刻:“你这趟可是为大凉而战,不会后悔吧?”
吴刻面无表情,毫不迟疑说:“我为的是小王爷。”
此情此景,吴顷终于幡然醒悟,吴刻战斗的理由本就不是为了大凉,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而弃城又有什么错?
他们本就不是大凉人啊!
他走到案前执笔写字。
吴刻依旧立在原地,神色七分阴沉三分委屈。
吴顷奋笔疾书,写好之后,走上前去拽他过去看。
吴刻不情不愿地被拉到案前——当然吴顷明白,他若是真的不想看,凭自己的重伤之躯,再怎么拽也是拽不动的。
吴刻疏冷的目光落在纸上。
短暂的静默过后,他低哑又毫无感情波动的嗓音响起:“所以,你才是被我们两个呵护着的人。”
吴顷脸上露出一抹宽慰的笑,朝他眨了眨眼,突然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噜”的一声——这么久没好好吃饭,他实在是饿了。
“残灯也阻止不了你的聒噪。”吴刻声音依旧冷冷的,“等着。”
说完他便走出了房门。
吴顷哭笑不得,心道这张刻薄的嘴,果然是跟小王爷学坏了!
午后雪停了,饭饱神虚的吴顷裹着大氅,站在翰宁的城墙上吹冷风。
他虽大病初愈,吴刻却没有阻拦他,不能讲话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种折磨,若是再把他关在屋子里,他一定会疯掉吧?
吴刻静静地跟在哥哥身旁。
望着银装素裹的林海,他不自觉地想起哥哥在纸上写的那句话——
“如果在翰朗中毒的是我们兄弟中的任何一人,小王爷都会为我们而弃城。”
这是独属于他们三个人的羁绊,远远超越种族、国家,随时都愿为对方牺牲,牢不可破的羁绊。
所以他那傻哥哥才愿意以死守城。
天边积压的云层射下光束,普照大地。
远方忽然出现一抹浅金色,渐渐地向翰宁城墙挺近。
吴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哥哥定然也是如此。
很快,他听到身边传来欢呼声——
“是王爷!”
“王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