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男扮女装的子书珩与段忘容手牵着手出门用膳,无咎远远地看着他们,在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起天昭帝与夏雪安。
纵使两人两情相悦,也没能善终。
不光是大帝与天下第一美,他还听过名妓李明殊与琴师楼之涯的故事。
情爱绝非什么好东西,两个原本毫无瓜葛的人一发不可收拾地为对方不计后果地付出,这便意味着打破原有的平衡,没了退路,又怎么可能圆满呢?
但。
眼前这两人,他愿意试着相信他们。
“喂,这边。”他唤道。
子书珩拉着段忘容,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坐下后,他看了眼桌上的稀饭和茶叶蛋,嫌弃地道:“啧,前辈好歹穿金戴银一身贵气,早膳竟是这般的寒酸。”
无咎嗤地一声笑了:“爱吃吃,不爱吃拉倒!”
子书珩给茶叶蛋剥皮,放到段忘容碗里,而后自己边喝稀饭边问:“昨天讲到哪儿了?”
无咎咽下嘴里的粥,擦干净嘴上沾着的薄薄的汤汁,才说:“该让你知道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子书珩一挑眉:“还有我不能知道的?”
无咎丹唇轻轻地勾了勾,并不言语。
子书珩也不着急,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粥:“皇兄,有句话很多年前我就想说了。”
无咎本能地认为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不动声色地道:“既然这么多年没讲,那现在不说也无伤大雅。”
子书珩怔了一下,摇头:“不行,接下来我们分路而行,不知何时再见,说出来我也心里舒坦。”
无咎静静瞧着他。
子书珩咧开嘴,哈哈一笑:“皇兄,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太端着了,不够接地气儿!”
无咎一愣——无巧不成书,岑雪风也这般说过他。
他哭笑不得,缓缓摇头。
子书珩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不过,帝王本也不需接地气儿。”
无咎依旧看着他,一副静水流深的模样。
这个皇弟让他北上征战,为的可不单纯是替吴顷吴刻解围,这里面的用心他能体会得到。
子书珩往自己嘴里塞了半个茶叶蛋,含混不清地问:“遗诏写的是什么?”
“没看。”无咎说。
子书珩咽下嘴里的鸡蛋,又端起茶盏吃茶:“看来子书明心咒你也没学啊。”
无咎沉默了一会儿,道:“明心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子书珩耸耸肩,“父皇便是血淋漓的例子。”
师长夷正是钻了子书明心咒的空子,才能成功离间天昭帝与七个儿子。
无咎心里略有悲戚:“师长夷身上还有很多谜团尚未揭开,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吧。”子书珩话锋一转,“我们离开檀京便给义宁王报了平安,这几日南境也在厉兵秣马,四国大战即将爆发,祯儿身边能用得上的人少得可怜,皇兄认为,师长夷会怎么做?”
“师长夷入宫以来兢兢业业,虽借助为你治病的机会博得父皇的信任上了位,但不可否认,他任丞相以来励精图治,做了不少为大凉百姓谋求福祉的事,正因如此,父皇才会让他来监国,若非他庞夏间谍的身份,他应是我大凉几百年来最杰出的能臣。”无咎声调里透着惋惜,“可既然他是庞夏人,那这场战争,想必他会竭尽所能为庞夏谋取利益,至于想一举搞垮大凉。”他语气忽然变得坚定,“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身为天昭帝安置在天地棋盘上的一颗活棋,他已成功将子书珩这颗原属师长夷的棋子盘活,纵使丢了东厂和武痴,他仍有底气与师长夷抗争到底。
子书珩想到子书祯的处境,怅然叹息:“是我害了祯儿。”
“时至今日,你觉得子书祯还会听信师长夷的话么?”无咎似乎不以为然。
这话让子书珩记起那小男孩送来的纸条。
人心是一种十分脆弱的东西,离间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不信任当事者,而是谁都不会相信了。若非身边尚有一朵足以驱散一切黑暗的暖阳在,揭开师长夷面纱的那一晚,子书珩也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概不会比易千面好到哪里去。
无咎看他不言,便道,“你总想护着他,却又三番四次选择逃避。”
正是因为五年前的逃避,此情此景,子书珩才越发觉得自己对不起子书祯。
“若五年前登基的是我,如今被师长夷蒙蔽双眼的也不会是旁人。”他苦笑。
“你错了,无论谁成为君主,师长夷依旧会挑拨你们叔侄。”无咎语气里透着诚恳,“珩儿,这是试炼君主的机会,你既然认为他更适合坐在那个位子上,那便选择相信他,历史上灭国的君王大有人在,时代的洪流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这是他必须经受的考验。”
子书珩点了点头,勉强漾开唇角:“我明白了。”
他将易千面做好的人皮面具和虎符交到无咎手上,想到痛失翰朗的铁骑营,顺理成章地想起了吴家兄弟,道:“对了,吴顷成亲了。”
无咎表情凝滞了一瞬,声音难掩欢喜:“是吗,不知是哪里人?”
子书珩拉起段忘容的手,与她默契地交换了眼神,说:“是义宁人。”
他将吴顷和陈紫风的故事讲与无咎听。
听罢无咎唇角含着笑,垂眸陷入了沉默。
“皇兄,你后悔过么?”子书珩思忖了半天,还是决定问上一问,“晋王府上下几百口人,全都因紫极阁之乱而丧命,你还不惜背上了弑父的罪名,遭天下人唾骂。”
无咎抬眸,与他对视。
目光相撞的那一霎,子书珩很快便明白了他的心,当即拱手笑道:“我知你没后悔,我佩服你。”
佩服你,但并不想成为你——他并没有将这话说出口。
若被父皇委以重任的人换做是他,他做不到为顾全大局而置吴顷吴刻于不顾。世事难料,他才知患难与共的情谊有多珍贵,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注定做不了那天降大任者。
无咎喉结动了动,静默片刻,没有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而是问:“噬心的仇,你打算怎么办?”
子书珩一直在等他提起噬心,如今正好寻了机会,便直言:“在说这个之前,皇兄先跟我说说吧,噬心为何会成为你们的棋子?”
无咎像是猜到他会这般问,声音淡淡的,不见波澜:“他原本不是我的棋子。”
子书珩心弦一颤。
他倏忽间想到了很多——噬心曾是长平闻人一脉想要抢夺的人间杀器,后来被不妄救回少林,仅凭他一人之力,便足以毁灭上万人的军队,如此强大又那般正义,可想而知,师长夷绝不会放过他。
对付噬心,根本不需要多么复杂的计谋,只要一本拔山震元神功的秘籍即可——甚至那未必是真的,至纯至性的噬心便会义无反顾地跳入火坑。
子书珩胸腔填满了悲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想护住他,才会让他进了海底墓。”
“但失败了。”无咎声音低沉。
这四个字,如利刃般刺痛了子书珩的心。
他沉吟半晌,涩声说:“我曾在噬心前辈的棺前发誓,要找出凶手,带其头颅来谢罪。”
无咎不紧不慢地问:“那现在呢?”
子书珩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易千面的真容——那张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脸,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
那时他以为自己已经饶恕了亲手杀死知己的自己,此刻却又不得不再将仇恨背负起来。
再睁眼时,子书珩眼眶满布红血丝。
“都会还回来的。”他声音冰冷,“一切的一切,全都会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