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师长夷的厉害之处了,我猜父皇看不透他的内心,便试图用监国大权来试探他。”无咎道,“父皇临终前说,他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影响着他身边的许多人,这导致儿子们全都对他心怀不轨。”
子书珩嗓子里溢出一股腥涩,他咽了口唾沫,将凄入肝脾的悲郁强行压下去,逼迫自己保持冷静。
“师长夷刚入宫的时候并没有得到重用,只是太子的侍读,太子对他的确不怎样,但他仍有足够的机会去离间太子与父皇,而且以他的智慧,甚至根本不需要自己出面。”
后来子书珩得知太子曾让连中三元的师长夷住在漏雨的茅草屋里,他深感悲愤,才去丞相府种下了那一株金桂。
子书珩眸色清冷,在脑海里掠过这一幕,淡声说:“在被父皇委任丞相之前,二皇子也跟师长夷有过交集,待他成为丞相,其他几位哥哥不免要与他打交道,这么一想,似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间他们与父皇,也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段忘容震惊地看着他。
“你……”无咎何尝不如此,他顿了顿,诧异地说,“全都想明白了?”
“皇兄,我是他最得意的学生,被他蒙蔽这么多年,自然知晓他有怎样的能耐。”子书珩一扫之前的萎靡与阴霾,平静地仿佛置身事外,“我现在唯一想不明白的只有一点,父皇为何发现不了他的歹心?”
曾经多么爱,如今便有多么疼——段忘容知他对恩师是多么的依戴,看着他的眼里只有心疼。
无咎摇了摇头,无奈道:“父皇虽察觉到身边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但直到临死之前,似乎也没有怀疑过师长夷,这一点我至今也未想明白。”
“那暂时便不去想这个问题,我们不如来猜一下师长夷的身份。”子书珩像是兴趣盎然,“娘亲死后他才出现在大凉,不仅知晓父皇身上种了本命守宫,还知晓如何将其催眠,他是庞夏人这一点应该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无咎:“你是说,他是庞夏王派来接替你娘的刺客。”
子书珩手指摩挲着下巴,轻描淡写地道:“接替这个词不妥,我猜我娘早已成为庞夏的弃子,所以才会选择自杀。”
他的话让无咎和段忘容毛骨悚然。
段忘容能够明显察觉到子书珩身上发生的变化,她不想他继续忍着悲痛强装镇静,忙提议道:“时候不早了,我有些累了,不如明日再谈。”
无咎心领神会,也说:“你们赶了几日的路,容儿毕竟有孕在身,你本也是病体之躯,不能太过操劳,先歇下吧。”
子书珩扯开嘴角,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地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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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房间里,子书珩摘了大氅,如往常那般恣意地躺在榻上,阖了眼睛说:“师姐,不要担心我,我没事。”
“嗯。”段忘容轻声应,缓步走到床边,静静看着他。
这张脸安然地不像话,但段忘容知道他正在经历什么。
我该怎么做,才能抚平你内心的伤痛?
“你想吃什么?”她开口问。
那人淡淡地答:“师姐想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屋内归寂。
窗外晚霞正在垂落,屋子里也跟着暗下来,段忘容怕打扰他,在离着床榻稍远的地方点了灯,看着火烛静静地燃烧,她不知不觉地想起了自己的父王。
亲手射杀爱妻后,段烈变得格外平和,不为世事所动,不为人间所惑。
真正的绝望跟痛苦、跟悲伤都没有什么关系,真正的绝望让人心平气和。
欲哭无泪的心平气和。
段忘容知道绝望很可怕,自从继承九段枪开始,她便将自己放在一个十分要强的位置,强者内心极少会因凡尘琐事波动,她从未体会过绝望。
直到她遇到了子书珩。
这个人曾经让她心湖泛起波澜,三番四次打破原则,如今又让她不知所措。
好想替他分担,承受,可他生来骄傲疏离,一切言语此情此景都是苍白无力的——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遭遇重挫时,并不想得到任何形式的安慰,因为对他而言,安慰无异于同情,同情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知他懂他,能做的,唯有相信与陪伴。
段忘容步伐轻盈,悄无声息,挪到床榻不远处站立,却又不去打扰榻上那人,只让他知道自己一刻都未曾离开。
烛火温暖的芒在她脚底停歇,那张床连同床上的人一同隐没在了晦暗的阴影里。
过了不知多久,一只修长冷白的手从黑暗里探了出来,仿佛死海中盛开的一朵雪莲。
“容儿。”那人声音低哑。
这一声响起,段忘容的世界便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了。
她牵住这只冰凉的手。
“容儿。”子书珩顿了顿,短暂的阒寂过后,那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再次响起,“谢谢你。”
段忘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热泪盈眶,微微勾了勾唇,回他:“不客气。”
那人的手忽然运起了内力,轻轻一拽,便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容儿。”子书珩带着血腥的唇吻着她的发顶,“从今以后,无论乾坤如何颠倒,无论尘世多么喧嚣,我只为你一人而活。”
段忘容双眸微颤,旋即又义正言辞地纠正道:“不行,还有我们的孩子!”
“呵。”子书珩在黑暗里笑了。
他笑声极轻,段忘容看不清他的脸,却知他已重回人间。
她相中的男子,就是这般强大坚韧。
房里安静地足以听见彼此的呼吸,这时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响起——子书珩手探进段忘容的衣襟里,隔着里衣摸了摸她的小腹。
就是这个小混蛋,会让他心爱的女子迅速老去。
纵使如此,他们依旧满怀希冀,期待这个小生命的诞生。
子书珩脑海里一一浮现出父皇、娘亲、老师的脸,接着又是噬心、林晚泊……
他忽然说:“师姐,给他起个名字吧。”
“好啊。”段忘容像是不假思索,“就叫她安安吧。”
子书珩皱了皱眉,嫌弃道:“安安……未免有点儿太过寻常,师姐你认真些,这可是战神和天下第一美的孙子、枪神的外孙,绝无仅有的天横贵胄!”
段忘容便认真地说:“自从我知道自己有喜便开始想了,想来想去,这个名字最耐听。”
“哦……”子书珩一言难尽,“原来不是师姐太过随意,而是水平有限啊!”
段忘容猝不及防地噎了下。
片刻后,她甩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侧过身子,懒得再搭理他。
子书珩从后面拢着她,餍足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艾草香。
过了良久,他像是一个满怀眷恋的孩子,掀开覆在意中人脸上的轻纱,探着脖子,幼稚、纯真又执拗地吻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