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昭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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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此。”无咎故事讲到这里,子书珩感慨道,“鬼医前辈也猜测她应是对父皇动了心,为父皇压制了迷仙引的毒性,庞夏王才没有得逞。”

段忘容由衷地叹:“天昭帝旋乾转坤,雷厉风飞,没想到竟会深情至此。”

无咎说:“父皇对贵妃的深情何止如此。”他轻叹了一口气,看向子书珩,“你调查过山吹,应该知道东厂暗部曾经围剿过岑雪风。”

子书珩点头,旋即眼睛一亮:“难道那个半道杀出来的武林高手……”

“是我。”无咎语气平静,“父皇追杀了岑雪风那么多年,后来因为迷仙引发作变得嗜睡,自知即便将贵妃的尸体追回也没有意义,退一步讲,贵妃身份特殊,本就不该葬入皇陵,所以他策划了这么一场暗杀,待岑雪风重伤,又命我将他救走,我趁机说动他去南溟。这所有的一切,都如父皇所愿。”

子书珩大脑飞速运转,倏忽之间便想到一件事。

大凉第三十二条律例明确指出,擅闯皇家陵墓者,诛九族。

而昭和二十五年,天昭帝在这一条律例里又加了一则说明:凡子书皇室、嫔妃入土安葬,不必迁陵,其所埋之地皆属皇陵。

这一刻,真相即将大白的这一刻,子书珩百感交集,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海底墓是……”

无咎看着他,沉声说:“是父皇为你娘建的陵墓。”

子书珩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在他心中,天昭帝一直都是一位冷面无情的帝王,他对他既恐惧又憎恶,不知多少次在他面前表现出恭顺的模样,心底却又刻意地谩骂。

然而在那波谲云诡错综复杂的京城,最爱自己的人,正是被自己万般提防又辱骂过的人——最残酷的是,自己对他的抵触与恨意,他全都知晓。

此情此景,子书珩也不知是因为惭怍还是因为悲伤,竟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为什么……”良久,他视野模糊,涩声问,“过了那么多年,父皇……父皇身上的迷仙引为何会发作?”

“因为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催眠了你娘在父皇身上种下的用以压制迷仙引毒性的本命守宫。”无咎的声音清冷,“时至今日,我也不想再瞒着你,虽然没有证据,但我十分怀疑这人正是师长夷。”

子书珩眉心一拧:“……老师?”

无咎定定望着他,声音毫无感情波动:“正是这位为你剔骨种脉的老师。”

子书珩面色越发凝重:“可老师与父皇几乎每日都见,若是对父皇存有歹心,父皇没理由不知道才对。”

“所以父皇才开始布局,正式与躲在暗中的下棋者展开对弈。”无咎垂下眼帘,看着茶盏里淡色的茶水,“父皇自知本命守宫被彻底催眠的那一刻,他也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因此谋划了紫极阁之乱。”

林晚泊在太庙说自己没想到先帝会死,那时子书珩便生出了此种猜测,即便如此,在猜测被证实的这一刻,他仍然感到万分震惊。

段忘容语调里满是钦佩:“先帝深思远虑,运筹帷幄,连自己的死都可拿来布局,我们这些后辈,确实难以望其项背。”

无咎苦笑:“这也是无奈之举。”

一阵清风拂过,子书珩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的这一霎,他也不知心里是何种滋味,天昭帝带给他的感动很快便输给了恩师带给他的心酸。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道:“皇兄在子书一脉里最有做君主的贤能,父皇让你刺杀他,岂不是将大凉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无咎揶揄地说:“你刚刚不是说子书祯做皇帝挺好的么?”

“那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子书珩辩解,“你走了,我们剩下的几个,只有祯儿可以胜任这个位子。”

“哦?”无咎不紧不慢地反问,“直到此刻,你还是这么认为?”

子书珩倏地一怔。

如今大凉内忧外患,他不禁开始怀疑,若是自己坐上那个位子,情况会不会稍微好一些。

五年前紫极阁之乱,师长夷意图拥他为帝,若是他听从了劝进,他们师徒又会否走到今天这反目成仇的境地?

即便他对做皇帝没有丝毫的兴趣,甚至还满怀抗拒,他也试着代入人生的另一条路,去假想,他与恩师呈鱼水之欢、肝胆相照,直至死亡——或许那也不失为一种精彩的活法吧。

终究是一步错,步步错,覆水难收,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但认清事实——更准确地说,是认清师长夷的这一刻,他宁可将错就错,哪怕万劫不复,步步为殇,也绝不会再回头。

无咎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没等他开口,便道:“父皇这么做,对我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经他这一提醒,子书珩茅塞顿开,喟然叹息:“父皇,不愧是推翻长平称霸神州的大帝。”

“当然父皇也赋予了我使命。”无咎继续说,“紫极阁之乱让我顺利成为棋盘上的一颗活棋,看似早已脱离棋盘,事实却恰恰相反,我躲在暗处继续完成这场对弈,因为不被掣肘,也有了我自己的棋子,比如原东厂督主李彭筝,比如摘星阁和海底墓。而我的使命只有两个,找出对面的那位下棋者,以及,保护你。”

子书珩猛然睁大了眼。

无咎看着他:“有些话我说出口,或许会刺痛你,但你是大帝与天下第一美的儿子,世上绝不会有第二个子书珩,你必须直面自己犯下的过错。”

子书珩心弦一颤。

无咎语气沉着:“被你忌惮多年的林晚泊,也是父皇赐给你的一份礼物,他的使命便是竭尽所能保护好你。”

听到这里,子书珩整颗心蓦地揪到了一起。

“你必须承受苦痛,才能从睡梦中彻底苏醒。”无咎无奈地笑了笑,“你可以骂皇兄无情,没有在三个月前把一切都告诉你,那样你或许会规避风险,至少不会造成今天的败局,但很可惜,那样你便无法割舍对恩师的感情。”

子书珩眼眶里满布红血丝,嘴唇颤抖。

他在心里问自己:你不是最能言善辩么?怎么现在一句反驳的话……哪怕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呢?

那一晚,易千面将师长夷做过的事和盘托出,他心底甚至存了一丝侥幸——老师虽做了这么多恶事,不还是将易千面送到他眼前让他报仇么?

不还是借易千面之口,向他坦白了罪行么?

或许,老师对自己,也并非那般绝情,或许,他对自己,还存有一分情谊。

而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自己的一生从师长夷为他剔骨种脉起,便活在了被利用被欺骗的悲哀里。

子书珩垂下眼帘。

哀莫大于心死,师长夷花费十五年给他创造了一个充满温情的世界,如今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晦暗,渐渐、渐渐地寻不到一丝光亮。

段忘容心疼地紧,忙替子书珩辩解:“前辈,即便你有自己的苦衷,可珩儿又做错了什么?”

“轻信敌人,便是他最大的过错。”无咎见子书珩脸色煞白,但似乎并不肯放过他,“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局面已经颇为明朗,师长夷挑拨了你与子书祯,那便等于是将自己暴露在外。我猜,若是我没离开檀京城,他也能轻而易举地离间我们。”

他的话音刚落,空气便陷入了漫长的死寂。

段忘容看着身边人儿原本好看明亮的眸子像是熄灭的灯火般一瞬间暗了下去,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想开口安慰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珍之重之的光明竟是披着华美外衣的欺骗与利用,这种打击太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子书珩终于鼓足勇气打破了沉默,他声音喑哑,依旧止不住地打着颤:“所以,父皇到底为何没有用子书明心咒窥探出师长夷的用心,后来竟还把监国大权交到了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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