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十年春,六十三岁的天昭帝将朝政全权交给了丞相师长夷和内阁首辅海迟庸,每个月只上一次早朝,文武百官都在猜测这位帝王的身体状况,甚至有不少人变着花样催他立储君,但晋王子书钧知道,铁骑荡神州的大帝,只要拿起刀枪,就依旧可以在战场上威震八方号令群雄——
如果迷仙引没有发作的话。
子书钧是天昭帝的第三个儿子,在被秘密传见之前,他怎么都想不到,这项特殊而艰巨的使命会落到自己头上。
那一日,他在檀京城南一座不起眼的别苑里见到了久未上朝的天昭帝。
在子书钧眼中,这位父皇一直如传闻一般英武强健,然半月未见,大帝脸上竟徒增了几分倦容。
天昭帝支退了所有下人,看着他,语气温和:“在钧儿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子书钧微怔,如实道:“父皇内政修明,功勋赫赫,是儿臣的榜样。”
天昭帝端详着他,子书钧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天昭帝唇边挂起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我赐死了七个儿子,你居然不怕我?”
子书钧从容道:“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赐死儿子的父亲。”
天昭帝对这回答似乎挺满意,亲自端起酒壶要为他倒酒,子书钧忙伸手要将酒壶接过来,天昭帝却拦下他,笑着问:“这问题朕若是老九,你猜他会怎么说。”
子书钧眉心轻蹙,摇了摇头。
天昭帝哈哈笑道:“他一定会一本正经地说父皇自有苦衷,儿臣敬您爱您都来不及,怎么会怕您,但却在心里骂我心狠手辣,不配为人父。”
子书钧惊得睁大眼:“珩儿他……”
天昭帝接道:“他就是这么混蛋!”
父子两人都领略过这位老九的混蛋,不约而同相视而笑。
两人对酌,天昭帝放下酒杯,低低地骂:“身子明明那么弱,性子却倔得跟头牛似的。”
子书钧略一沉吟,喟然叹:“珩儿是个可怜人。”
天昭帝嗤了一声,语气里满是鄙夷,“呵!他可怜?你就不可怜么?朕也很可怜啊!”
子书钧愣了愣,他头一回见父皇露出这种一言难尽的神情,不免有点措手不及。
“先别着急发懵,我找你来呢,就是想把我的可怜告诉你。”天昭帝在席上盘了腿,望向窗外,院子里盛开的白色樱花连成一片,像是浮在半空中的雪。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良久才说:“你可听说过迷仙引?”
子书钧稍作思忖,道:“西域第一奇毒迷仙引?”
“对,就是这西域第一奇毒。”天昭帝没有偏开目光,“你既然听说过,那应该也知道,这迷仙引可以完完全全地操控一个人。”
子书钧说:“儿臣也只是略有耳闻,不过《千毒方》应是详尽地记载了此毒。”
“是啊,若朕三十五年前便从申屠库尔多手中抢来《千毒方》。”天昭帝偏过头来看他,眼神里透着些许无奈,“朕又怎么会中了此毒呢?”
听闻此言,子书钧心头猛地一颤,双目睁大,一时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但很快,他便想到了一件毛骨悚然的事——千毒方既然被称为西域第一奇毒,自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制出来的,下毒之人,极有可能被西域毒帝亲自调教过。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鬼医岑雪风——西域毒帝的关门弟子,九年前抢走了夏贵妃的尸体!
他与夏贵妃是何关系,为什么要抢走夏贵妃的尸体?
真相呼之欲出的这一霎,子书钧发现自己心跳地极快。
“你猜得不错。”天昭帝早已用子书明心咒窥探了他的心,又望向窗外如雪的樱,声音平静地就像是被微风掠过的湖面,“正是夏雪安。”
窗外忽然下起了细雨,屋子里陷入阒寂。
子书钧思绪万千,疑惑道:“贵妃进京的时候,庞夏王不过才十六岁。”
夏雪安是庞夏王为讨好大凉而献给天昭帝的圣女,想要培养这样一位完美的刺客,想必需要花费不少时间与精力。
“庞夏王嘛,小毛孩一个,还不至于这般阴险,这馊主意定是申屠明真那老狐狸想出来的。”
天昭帝望着外头的樱花被细雨打湿。
一阵静默过后,他忽而笑了笑:“朕见到夏雪安的第一天,便知她的来意。”
子书钧愕然不已,失声道:“那父皇怎会……”
“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心动啊。”天昭帝笑着说,听语气像是颇为无奈,可不知为何,子书钧竟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了一丝欣幸。
“朕,太久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明知那是致命的毒药,可朕为了她,心甘情愿误国。”
子书钧心跳漏了一拍,难以相信这话出自眼前这人之口。
岁月在天昭帝的脸上烙下了无法抹平的皱纹,即便如此,他举手投足间透出的帝王威严也丝毫不减半分。
“你至今尚未娶亲,定会觉得朕很荒唐,但人世间诸多事,都是这般荒唐。”他冷峻的眉眼里透出柔情,“更荒唐的是,夏雪安给朕下毒之后便向朕坦承了这件事。”
子书钧这下总算是明白刚刚为何父皇让他别着急发懵了——这一件接着一件,一件比一件离奇,好像除了震惊,他什么也做不了。
那位饱经风霜的父皇又望向窗外,不少樱花被雨水打落,在他眼里,那仍旧是人世间最美的绝色。
“她向朕请罪,但求一死。”他的声音低沉,“朕赦免了她。”
子书钧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便安安静静地做一位聆听者。
“她告诉朕,庞夏人恨透了朕,可大凉国富力强,即便朕死了,大凉依旧是神州大陆的霸主,所以庞夏王最终决定派她过来,用美人计,在不知不觉中给朕下毒,让朕成为庞夏的傀儡。”
天昭帝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换了一个不羁的坐姿。
“我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就离开罢。她那时很错愕,问朕为什么不杀她。”
他一口气将杯中酒饮尽,而后望着被暴雨摧残的白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雨声淅沥,清寒透幕,在这充斥着悲戚的岑寂里,子书钧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回味了一番,双眸陡然一亮——
贵妃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父皇却一直无恙,直到最近才表现出了力不从心的倦怠。
这只有一种可能。
“贵妃竟为父皇解了毒?”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天昭帝闭上眼,不知想起什么,唇角缓缓漾开笑,他肩膀微微颤抖,笑声极轻,有种无法言喻的欢快。
片刻后,他眼里亮起锃明的光,笃定地说:“她爱朕。”
“朕与她,是两情相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