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子书珩忽然睁开眼,柔声对枕边人说:“师姐,我太高兴了,睡不着,但又不想打扰你休息,你休息不好我们的孩子便休息不好,所以我先出去走一走,走累了再回来睡。”
段忘容捏了下他的手指,闭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子书珩在她额间落了一吻,而后便出了门。
林晚泊在书房里点了静心安神香,子书珩走进来时,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香气,笑道:“能有林伯伯这般贴心的管家,实乃本王之福啊。”
林晚泊讪讪地说:“主子能这么想,才是我的荣幸呐。”
子书珩娴熟地往那张美人榻上一趟,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对他道:“别站着啦,坐下或者躺着,随便选一个。”
林晚泊被他逗笑,俯身坐了下来。
空气陷入短暂的安静。
子书珩将他打量了一番,声音慵懒:“衣服这么旧了也不换,显得我魏王府寒酸。我不是发俸禄了么,赶明儿去换套新的行头。”
林晚泊摆摆手:“一把年纪了,没所谓的。”
子书珩语调依旧懒懒的,说出口的话却十分强硬:“本王说让你换你就得换,没得商量。”
林晚泊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张了张嘴,却讲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向他妥协。
子书珩放下胳膊,平躺着,目光疏淡地看着房顶,“林伯伯,你一直在父皇身边当差,可知我身子有多弱?”
林晚泊面露怜惜:“这个……我只是听旁人说小王爷无法舞刀弄剑,倒是很少听先帝说起此事。”
子书珩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感情波动:“他会明心咒,对我的身体状况应该还算了解,他不告诉你,大概只是因为难以启齿。实不相瞒,我十岁那年,老师便认真地告诉我心脉绝无可能恢复到寻常人一半的水平,这自然有很多弊病,比如我的体力永远无法与寻常孩子相比,比如我注定会英年早逝,但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他说我此生无法生子。而十年后的今天,那个郎中却跟我说,我马上就可以当父亲了。”
他象是有意识地停顿下来,一侧身,又用一只手臂撑起了自己的脑袋,他看到林晚泊张着嘴,睁圆了眼——这位劝他与丞相大人交好的年长者显然是被惊到了。
子书珩微微一哂,道:“你怎么看待此事?”
书房被阒静笼罩。
青白釉双耳三足香炉里冒出袅袅白烟。
静心安神香似乎不仅对子书珩有效,林晚泊脸上的震惊渐渐变成了惋惜,后来又变成了浓重的疑虑。
“主子怀疑丞相大人所言为虚?”在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开了口。
“不,我丝毫不怀疑老师的医术。”子书珩说,“老师既然选择在我十岁那年告知,而不是我躲进烟花之地的十六岁告知,便不会是为了欺骗我,我想不出欺骗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林晚泊懂了子书珩的悲哀与焦忧。
这个孩子对小王爷来说,乃是天赐。王妃若不是春满之体,他们绝不会有结晶,但也正是因为王妃的春满之体,小王爷才会陷入两难——对一个注定短命且不能生子的人而言,子嗣便是那可遇而不可求的奢望。
然而最残酷的是,他绝不可能以牺牲母体为代价,让这个孩子诞生。
上苍分明大发慈悲地给了他希望,却又要让他经历失望。
林晚泊心疼地看着他,凝眸想了良久,才道:“那郎中的话不可全信,或许应让丞相大人来为王妃诊脉。”
“我信不过他。”子书珩直言不讳,“我可以把自己的身体全权交给他,但我不能将我心爱之人托付与他,我不能冒这个险,我赌不起。”
林晚泊眉心拧成了一团,再三犹豫,终是将心头的疑惑问出了口:“主子为何会对丞相大人心存芥蒂?”
子书珩坐了起来,端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林伯伯如今是我的心腹,我也不对你隐瞒了,我接下来说的,你可能会觉得荒唐可笑,但这就是事实,是我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接下来半柱香的时间里,子书珩言简意赅地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给林晚泊听,林晚泊听罢面色极为凝重,语重心长地说:“主子,丞相大人应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给你那般厉害的暗器,就是为了让你能在那场浩劫中存活下来。”
子书珩给他也倒了一杯茶,象是毫不在意:“所以你也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在暗中筹谋?”
林晚泊猛然一怔,顿了片刻,才说:“当然也不排除陛下蓄意挑拨你们师徒。”
子书珩喝了口茶,“你觉得我还能相信他么?”
林晚泊答不出来。
他与子书珩的想法一致,都认为即便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不是师长夷所为,迷仙引也一定是他给子书珩下的——欲擒故纵,太符合师长夷的作风了。
如此精明之人,试问谁不会忌惮?
究竟出于怎样的居心,才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试图彻底控制自己的学生?
林晚泊半眯起眼,翻来覆去地回忆着师长夷这个人物,子书珩见他抿紧嘴不发一言,不由轻笑一声,盘腿坐在榻上安静吃茶。
过了不知多久,林晚泊打破沉默:“如今这情况甚是复杂,不知主子有何打算?”
子书珩从榻上下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仍旧是我最敬最爱的老师,只不过我会事事提防着他。”
林晚泊点了点头,又问:“那王妃呢?”
“檀京城的人我信不过,并不意味着檀京城外的人我也信不过。”子书珩望着他,眸色深沉又明亮,“关于生与死,我今晚想了很多。在得知容儿有喜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活着是为了复仇。可我一想到有一个小生命将会因我而诞生,我在这世上还会有生命的延续,我才真正明白了生的意义。”
他唇边漾开一抹极浅的笑。
“师姐与我原本只是一段孽缘,却因宿命而走到了一起,就连这个孩子,都象是命运的眷顾。既然上天让我有了活下去的牵挂,那么这个孩子,我自该竭尽所能让她诞生在这个世上。我承认我是贪心的,不想做什么二选一的选择,可那又如何呢?人活着,本就该如此,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