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前脚出了魏王府,后一脚便被请到了一家客栈里,师长夷站在幕帘后,未开口也未出面,常威只用了五百两便让他将在王府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
幕帘掀开,师长夷走了出来。
老者一眼便认出他是谁,心头猛地一颤,立马跪地,将脑袋磕得极低。
师长夷声音温润:“老先生快起来吧。”
“草民、草民不敢。”
师长夷微笑:“交代后事,也要跪着么?”
老者一听这话,浑身发软,更站不起来了。
常威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一张椅子上,他不敢去看前面的那位大人物——那人身上的温文尔雅此刻带着彻骨的寒意,已然将他彻底吞噬。
“先生可知做错了什么?”师长夷问。
老者冷汗直冒,声音打着颤:“草、草民……不不……望丞相大人……垂训……”
师长夷负手而立,唇边始终带着浅笑,说的话甚至也温和地不像话:“没关系,猜一猜。”
老者咽了口唾沫,踌躇着说:“草民不、不该……为、为王妃号脉……”
“不对。”师长夷平静地否定了他,又鼓励道,“再猜。”
老者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过了半晌,才又开口:“草民不、不不不……不该将王妃的身体状况告诉……王、王爷……”
师长夷叹了口气,象是已经没了耐心,但仍旧不恼不怒,神色轻淡从容,宛若一片触不可及的纤云。
他说:“你错在不该将这一切告诉我。”
老者幡然醒悟。
——他因五百两将王妃的事告诉了丞相,那便是失了信,谁都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再将其告诉第三人,乃至更多人。
他意识到自己的犯了多么愚蠢的错,伛偻的身子从椅子上跌下来,踉跄着爬起来膝行到那人面前,苦苦央求道:“草民向大人发誓,今日之事,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哪、哪怕是草民的妻子,草民也绝不会告知……”
然而为时已晚。
“你已经一把年纪了,你的死会换来一家人后半生的衣食无忧,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想开点吧。”
师长夷轻声宽慰他,而后走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外。
入秋后天黑得很早,常威回到丞相府已是傍晚,师长夷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站在院子里,身影纤薄地就象是一轮倒影在水里的残月,常威说:“主子,外头凉。”
师长夷仿佛没听到,依旧望着前方。
常威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是一株枝叶繁茂的金桂,现在已经错过了花期,本以为今年不会开花了,谁知今日竟开了一树金色的小花儿,整个院子都是清甜浓郁的桂花香。
常威十六岁便跟在师长夷身边了,那时候子书珩也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他记得有一日,小不点儿子书珩趁着师长夷上朝,偷偷溜进来在院子里洒了一把种子。
后来他每天都会来浇水,等种子发芽了,才一本正经地跟师长夷说:“老师,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师长夷自然早就已经知晓他在自家院子里做过什么,却依旧假装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
“这是金桂!”小小少年身子瘦弱,声音却格外嘹亮。
“金桂?”师长夷十分给面子地愣了愣,“为什么要送老师金桂啊?”
少年象是不假思索地答:“因为金桂的寓意是芳直不屈。”
“哦!”师长夷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原来在殿下心里,老师是这般清雅高洁的人啊!”
然而那小小少年却忽然羞红了脸,他咽了口唾沫,又说,“不是这样的,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咳咳咳……”他使劲摇头,为自己的词不达意而感到气愤,以至于剧烈地咳嗽起来。
师长夷为他捋着胸口,良久,小小少年才恢复了平静。
他眼里含着泪,声音沙哑:“我听宫人说院子里栽金桂能转运,我希望老师仕途顺遂,从此富贵显荣,再也不必睡在漏雨的茅草屋里!”
常威的思绪被一个温润的声音打断:“你可知,珩儿身体有多孱弱?”
常威疑惑地皱起眉,“属下只知小王爷无法用刀枪,至于其他的倒是并不太清楚。”
师长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抬眸望了过来,常威从那眼神里看到了一股竭力克制的喜悦。
他听见师长夷轻描淡写地说:“他没有繁衍后代的能力。”
常威双眸猝然睁大。
但很快又想到今日郎中的话:“可……”
“时来运转,上天终是待他不薄。”师长夷眼角泛出皱纹,笑意沉进了眼底,“命运曾经跟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他被娘亲害成病体残躯,但他如今却有了自己的子嗣。”
他手指轻抚金桂的花儿,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欣忭,“你说,这是不是他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常威心潮澎湃,望着那一树粲艳的金花。
师长夷转身,悠然地往屋子里挪步,常威跟在他身侧,忧心道:“小王爷待王妃那般深情,若是王妃生完孩子便会老去,恐怕王爷不会要这个孩子。”
师长夷坦承:“这正是我所担忧之事。”
“也或许那郎中医术粗浅。”常威道,“唯有主子亲自为王妃把脉,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啊!”
师长夷迈进了屋子里,轻笑:“他既然请了郎中,便绝不会允许我去为容儿把脉。”
主子为小王爷呕心沥血,小王爷却对他起了防心——常威心里郁结,却也无能为力,主子既然选择踏上这样一条征途,便注定不会被理解。
“本来还要晚一些的,如今来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师长夷在书桌前坐下,窗外夜幕已经降临,油灯昏黄的光从一侧射过来,将他大半张脸埋进了晦暗里。
他的影子在后面的书架上成形,象是一座大山,伟岸而落寞。
他抬眸看向常威,冷声道:“让易千面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