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之前,子书珩忽然驻足。
林晚泊和陈紫风就跟在他身后,不由一怔。
子书珩转身,礼貌地说:“陈姑娘,本王还有点事要与林伯相商,你先进去吧。”
陈紫风颔了首,没吭声,推门而入。
子书珩看着她进去后,走到院子里的凉亭下俯身而坐。
林晚泊静静站在一旁。
十年前九岁的子书珩搬进这座宅子,正值阳春三月,院子里到处都是白色的樱花,那是夏雪安的最爱,天昭帝为了讨得美人儿的欢心,曾下令在整座大凉宫内种满白樱。
那一天,九岁的子书珩在飘雪般的花海里站了一下午,第二天一早,这满园的白色就都被换成了翠绿的枫。
他没问为何要把那些开得正好的白樱换掉,但他露出了笑容。
枫树在魏王府里扎了根,如今亭亭如盖,枝叶成荫,子书珩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才平静地开口:“你知道五年前我为何要救吴家兄弟吗?”
林晚泊似是没料到他会说起这个,疑惑地眨眨眼,低着头道:“奴才……不知。”
子书珩声音温和:“没关系,猜猜看。”
林晚泊猜不透主子的意图,想要从他的神色里窥探出蛛丝马迹,于是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过去,正巧对上他疏淡的目光。
一如既往的清英冷冽,正如那一日的午后。
林晚泊心慌意乱,出现了短暂的窘迫,子书珩唇角漾开浅淡的笑意,说:“若是不想说,那便不说。”
林晚泊却道:“主子,您……您是为了……晋王。”
子书珩似是被他的反应逗笑:“在我魏王府,也有必要谈晋王色变?”
晋王子书钧是手刃生父天昭帝的反贼,是整个大凉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渣,是当朝皇帝首当其冲想要杀死的敌人,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他?
林晚泊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偏偏他家主子就敢。
不仅敢谈论,子书珩还敢公然与之为伍。
五年前晋王府上下被抄,十四岁的子书珩亲自去到死牢,找到受了重刑血肉模糊的吴顷吴刻,将他们二人带了出来。
在朝堂上,他救乱党家奴一事激起了群臣的愤慨,他们骂他是非不分,骂他愧对于先帝,愧对于子书一脉,纷纷要治他得罪,将他逐出皇族。
那时若不是子书祯当皇帝,想必定会给他扣上一个勾结反贼的罪名,直接把他的王府也给抄了。
五年后,那个被群臣唾弃的小王爷带领乱党家奴平定北境战乱,收复失地,狠狠地打了那日想把他大卸八块的人的脸。
林晚泊很佩服子书珩。
他救乱党的家奴,从表面看是重情重义之举,但还有更深一层的智慧——他想给自己留下让皇帝能拿捏得住的污点,让新帝子书祯撇开忌惮,坐稳皇位。
跟在子书珩身边久了,这些林晚泊自是能从他乖悖违戾而不失谨慎的脾性中摸索出来,唯独有一点,林晚泊想不明白——
“晋王家奴少说也有上百人,主子为何救的是吴顷吴刻?”
“问得好。”子书珩弯起眼角,笑得天真无邪,他答,“因为本王每次去晋王府,他们都会陪我玩,我们那时候就已经是好朋友了。”
听到这里,林晚泊终于明白他是何意,心下凉了一片。
子书珩敛起笑容,声音倏忽之间变得冷淡:“所以只有他们两个能胜任本王的贴身近卫,而你……”他缓缓摇了摇头,“不仅是你,这王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本王都信不过。”
林晚泊颔首,眸子里的星光也跟着暗了下去。
“你不要怪本王,若是你也有一位动辄赐死儿子的父亲……”子书珩没有将这话说下去,而是调转话锋,抬高嗓音,“你的主子已经死了这么久了,本王想给你一次机会。”
林晚泊猛然抬头。
他看到小王爷笑了。
笑容就像那日看到翠色的枫叶一般,充满欣喜而又无比纯粹,那是孩童该有的纯真笑容。
紧接着,他听到语调认真的小王爷跟他说:“林晚泊,你愿意成为本王的心腹,全心全意为本王做事么?”
林晚泊却没能立刻做出答复,他受天昭帝之命照顾小王爷子书珩,兢兢业业十年,始终没能走进他的心里。如今小王爷肯用他,竟只是因为他身边已无人可用。
这到底是他的悲哀,还是小王爷的悲哀?
他喜出望外的同时又五味杂陈,胸腔的酸涩直驱而上,让他顷刻之间热泪盈眶。
子书珩走上前来,像是无视了他仍在失控的情绪,只低声吩咐:“我要你去东厂暗部调查编号为七九一的杀手的所有刺杀任务都是谁下达的。”
林晚泊当即敛住情绪,颔首领命。
子书珩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说:“林伯伯为王府操劳了这么多年,我仔细想了想,有什么是我能给你而他给不了你的呢?好像真没有。”
林晚泊赶忙唤:“主子……”
子书珩打断他:“像我这种任性懒散又不知何时就会死掉的人,许下任何诺言都极有可能变成空话,但话我还是得说,信不信则由你。“他顿了一顿,“林伯伯,我会尽我所能孝敬你,让你在我死之后也可以安度晚年。”
说完便没再逗留,径直走进了房里。
林晚泊睁大眼睛愣了良久,忽然如决堤了般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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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忘容跪坐在榻前,小几上煮着一壶茶,那是她从滇和带来的古树普洱,香气萦绕在房内,带着独有的糯米香。
听见开门声,她立刻抬眸看向陈紫风,杏眼里的喜悦喷薄欲出。
“……”陈紫风僵滞了一瞬,奉王上之命,她每天都要把长公主的一点一滴记录下来,有一次吴顷翻窗进了她房内,刚好看到她奋笔疾书,吴顷扫了一眼,笑着问她:“这不都是你们公主的隐私么?你擅自记录在案,经过人家同意了么?”
陈紫风瞪他一眼:“王命不可违,你懂什么。”
吴顷像是懂了什么,又说:“那你也不能事无巨细地写啊,比方说这个,属下为长公主更衣,发现她颈部出现深红色的斑状淤痕。你明明知道那是什么,这么写就仿佛王妃受了欺凌似的。”
陈紫风脸上泛起红晕。
“喂。”段忘容轻声唤她。
陈紫风蓦地回神,就见子书珩已经在榻上坐下了。
陈紫风脸上的红晕便更红了,她强装镇静地说了句:“属下告退!”逃离似的冲出了房门。
子书珩端起茶盏,说:“少女怀春。”
段忘容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他面前坐下:“义宁从未向大凉进贡过这批茶,你尝尝,味道如何?”
子书珩却是一副鄙夷的模样,“本王什么茶没喝过?”
段忘容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神情甚是好笑,旋即就见喝了茶的子书珩露出浮夸的表情,同时伴随着浮夸的语气:“这哪里是茶?这分明是人间甘霖!”
段忘容没忍住,径直笑出声来。
子书珩轻轻握住她的手,“娘子亲手煮的茶,便是这世间之最,外面的茗饮是比不了的。”
在南溟的时候他刻薄地让人恨不得抽他几嘴巴,此刻又甜腻地让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
段忘容宠溺地看着他,子书珩只觉那眼神带着勾魂摄魄的情欲,他无法自控地沉溺在对方的魅海中,心甘情愿成为被情欲支配的傀儡,忽然向前凑了过去,隔着小几吻住她的额。
和煦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地上人影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