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没多久,吴顷从陈紫风的房里出来,看着池边植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秋天总是悄无声息地来,檀京尚且如此,翰朗恐怕早已是深秋。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还未来得及好好相聚便迎来了离别,吴顷怅惘地叹了一口气,刚转身,就见子书珩披着大氅,站在廊下。
清晨的阳光带着凉意,将他的侧脸勾勒出一幅冷峻的画。
“王爷。”吴顷情不自禁地唤。
“嗯。”子书珩裹紧大氅,目光疏淡地看着他,“都准备好了?”
吴顷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在这偌大檀京城里,他放不下的人只有两个,相较来去自由不受牵制的陈紫风,他更放不下小王爷。
他和陈紫风可以书信往来,若是情况允许,陈紫风甚至可以去翰朗探望他。
而小王爷,没有调令,连檀京城都出不去。
吴顷在想,人世间的聚散因缘有时候特别荒唐,他和弟弟五年前从死牢里出来,成为小王爷的近卫,他们三人形影不离地生活了那么久,如今他们两个否极泰来,却不得不将恩人的前程踩在脚下。
子书珩像是看穿了他的疑虑,淡声道:“本王在檀京不会有生命危险,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朝廷就无法继续掣肘你们兄弟。”
吴顷何尝不知这里面的盘根错节。
他“嗯”了一声。
子书珩转身,默然半晌,语调低沉地开了口:“庞夏迟早会重整旗鼓,你若是丢了我的脸,那就别回来见我了。”
他逆着光的背影模糊不清,吴顷注视着,暗暗在心里起誓——翰朗的城墙在,他在,翰朗的城墙破,他亡。
风和日朗,碧空如洗。
高大巍峨的大凉宫前,紫铜香炉里点着香,天兴帝子书祯举起酒爵,朗声吟道:“愿君乘风好去,长空万里,意气护山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人饮酒后,跪地行礼。
身着重铠的将军翻身上马,铠甲叮当作响,马蹄声声和鸣,他们顺着长宁街向城门挺近,街道两旁的百姓们不约而同地跪地俯首,向这两位注定会载入千秋史册的功臣送行。
出了檀京城门,他们一个南下,一个北上。
南境毗邻义宁、南燕,王淮率领车骑营三十万,立志为大凉开疆拓土。
北境毗邻庞夏,吴顷坐镇铁骑营三十万,为大凉构筑最坚固的铁壁。
子书祯站在阶上望着他们渐渐消失,对身旁那人说:“皇叔这几天过的怎样?”
子书珩目光仍在远方,低声道:“回陛下,臣过得挺好。”
“哦?”子书祯笑了起来,“皇叔这是被王妃的美色给征服了?”
子书珩说:“陛下圣恩浩荡,臣不敢不服。”
子书祯眼底的笑意越发浓郁,他转身,边走边说:“那就好,那就好啊。如今南燕与义宁联盟已经结成,但只要义宁长公主在我大凉,想必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
子书珩跟在他身后,千依百顺地迎合:“陛下所言极是。”
“不过他们不来攻打朕,不代表朕不能去攻打他们,大凉国富力强,也是时候开疆拓土了。”子书祯轻叹了口气,“兵出无名,事故不成,皇叔颖悟绝伦,可有何妙计?”
“这个……”子书珩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皱眉为难道,“义宁一直都安守本分,南燕刚经历政变自顾不暇,臣一时想不出来。”
“唉!连朕的小皇叔都有无计可施的时候,这可如何是好啊!”子书祯像是深感无奈,背负着双手大步离去了。
海迟庸上前来,对子书珩说:“陛下这是想趁着南燕尚未稳固对义宁发兵。”
子书珩点头:“应是如此。”
海迟庸又问:“王爷如何看待此事?”
子书珩像是有些费解:“本王刚娶了义宁长公主,阁老这么问,是想让本王做点什么?”
海迟庸忙道:“王爷别误会,王妃能在大凉留下,王爷功不可没。”
可不是么,他的傻王妃。
子书珩面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心里却在自嘲地苦笑。
师长夷路过他们身边,淡声说:“陛下想发兵义宁,也不是完全找不到理由。”
子书珩心弦猛地一颤。
当他想好措辞意图再问几句,师长夷却只给他留下了一道瘦削的背影。
今日没有早朝,子书珩正值休沐,回府后直接进了书房,他坐在窗前,细细回味着早上发生的事。
师长夷的那句话,显然是在提醒他,陛下或许已经找到了向义宁出兵的名头。
会是怎样的名头?
他一时间无从猜起。
但他十分清楚,陛下若真的已经找到了出兵义宁的正当理由,那容儿就不再是掣肘他子书珩的棋子,而是大凉的一颗弃子了。
如果真的已经到了此种境地,容儿处境堪忧,纵有万般不舍,他也得想办法把容儿送回去。
念及此处,子书珩无力地叹了口气。
吴顷去查了,子书祯七年前就已经读阅过《千毒方》,所以正如段忘容所言,子书祯自始至终都无法洗脱给他下迷仙引的嫌疑。
如今他体内迷仙引之毒已解,到底是谁意图控制他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他当下要做的是找出易千面背后的人,替噬心报仇。
继续等下去他只会越来越被动,必须趁着还未陷入困境做点什么。
子书珩阖上眼,一遍一遍地回忆着已知的线索,试图从有限的情报中摸出新的思路。
与易千面对接的不是子书祯。
原督主李彭筝是无咎的人。
山吹的刺杀任务是原东厂下达的。
东厂新督主孟津是师长夷的人。
师长夷已成为无咎完成大业必须铲除的对象……
子书珩直觉地认为这几件事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或者说,除却目前暴露在明面的人,还有一双躲在暗中的手推动着事情前进。
当然他的目标一直都很清晰,易千面必须死,支配易千面的那个人也必须付出代价。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对师长夷似乎只有敬重和感恩,从小到大他的心事大多是说与晋王听,极少说与师长夷听,很多问题他分明可以向老师请教,却不知为何,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
是什么让相依为命的他们产生了距离?
子书珩睁开眼,没让自己在这件事上浪费心神,立刻做出了决定。
他得去东厂走一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年的秋天,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这时门外传来陈紫风的声音:“王爷在里头吗?”
林晚泊候在门外,恭敬道:“王妃有何事?”
陈紫风面无表情:“王妃请王爷喝茶。”
林晚泊心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定没安好心,刚要推门进去通报,岂料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子书珩神色阴郁:“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