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玲玲有了早产妹

穆玲是王淑祥和穆轩的大女儿。她最初的记忆始于两岁那年保姆大妈的慌乱。

田大妈是个爽快人，语音高亢、笑声朗朗，说话也总是带着笑意。可在1957年5月的这天中午，她不但不笑，还急切地抱着玲玲屋里、屋外转悠，嘴里不停地叨咕着：“这个死老头子，跑哪儿打酒去了，咋还不快回来呀？”“早知道这么磨蹭，就不让你去了。”“哎呀，快回来吧！这酒我不喝了还不行吗？”

到大门口看过好几遍，才见胡同口冒出老伴慢悠悠的身影。

田大妈的嗓门儿登时亮了起来：“你快点儿走吧，都急死我了！让你打二两酒，怎么去个没完没了哇？”

退休在家的田大伯已经习惯了松散节奏，此时依旧不慌不忙，边走边老老实实回答：“门口儿这家没有二锅头了，我去那边小卖部才打来的。”

“唉呀，还喝啥酒哇，你跑两步行不行？王淑祥不好了，住院了，我得赶紧去医院！”

听到这话，田大伯一楞，脚步反倒停住了：“不好了，怎么不好了？”

这下，可把田大妈急坏了。她甩着解放脚跑过来，把玲玲往大伯手中一塞：“你就别问了。看好孩子，我马上去看看。”

田大伯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举着扁扁的小酒瓶：“那，你还没吃饭呢？”

“真啰嗦，这时候了还吃啥饭哪。”田大妈拔腿就走，又急匆匆回来接过酒瓶揣到怀里：“你跟孩子先吃，别把玲玲饿着了。”

等田大妈从医院回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大妈告诉老伴：玲玲的妈妈、在县妇联担任福利部部长的王淑祥，带头做广播体操，兴许要把怀着七个多月的孩子给折腾掉。

大伯听后十分担心：“那孩子能活吗？”

大妈气哼哼地回答：“这你别问我。你问我，我还不知道问谁去呢！”

一贯听话的大伯不吭声了。

“大妈，吃饭。”玲玲感觉气氛不对，连忙伸出小手把大妈拉到饭桌前。

大妈立马儿笑了，她疼爱地拍拍玲玲光滑的脸蛋：“还是玲玲疼大妈，知道我还没吃饭，怕我饿着。”她又转向大伯：“可我一点儿也不饿。”说罢掏出酒瓶抿了一口，恨恨地说：“那个王淑祥，体质比谁都差，还非逞能做什么操。她要把孩子整出个好歹来，我饶不了她！”

大伯小心翼翼地问：“王淑祥现在咋样了？”

大妈还是气哼哼地：“她倒老实了，可孩子在里面恐怕呆不住了。”

“那孩子……”大伯想说什么，看看大妈的脸色又咽了下去。他到外屋烧起大灶，把饭菜热好，就抱着玲玲出去了。

隔壁住的是小民一家。

刚刚一岁的小民被盲叔叔抱着，安安静静地在晒太阳。

玲玲手一指：“我要和弟弟玩儿”。

大伯轻轻走到盲叔跟前，小声地问：“民他妈好些了吗？”

盲叔摇摇头，用手中的棍子指指窗户的方向。

大伯扭头望去，透过纸糊木窗中间的两块玻璃，只见小民的爸爸正给喊头疼的妻子揉脑袋，然后把从脸盆里攥出来的毛巾敷到她头上。

过了一会儿，小民妈的呻吟声消失，大概是睡着了。

小民爸走出来，冲田大伯点了点头。不一会儿，推出了装着水果的独轮车。他低声对小民的叔说：“兄弟，你替我看着点儿。”

田大伯问：“她病着，你还去卖货？”

小民爸叹了口气：“唉，你看看这一家人，我再不出去赚点儿钱，吃啥呀？”

大伯也随着叹了口气，抱着玲玲闪开，让水果车通过。

“大婶病了，为什么不上医院哪？”玲玲不解地问大伯：“大妈说，我妈妈也生了病，就在医院住着呢。”

大伯摇了摇头：“孩子，有些事你还不懂：住医院是要花钱的！”

“那大叔把车上的水果卖了，就有钱住院了吗？”

对玲玲稚气的问题，大伯连叹气带摇头：“那点儿钱，够他们一家人吃饭就不错了。”

第二天早晨，玲玲醒来就没看到大妈。大伯说，她又去医院了。

白天，大妈只回来过两次，都是赶紧做饭，匆忙吃上两口，然后带上饭菜又走了。

玲玲问大伯：“妈妈是想我才生病的吗？”

慈祥的大伯笑了：“不是妈妈想你，是你的弟弟或者妹妹想早点儿见到你呢。告诉大伯，你想要弟弟呀还是想要妹妹呢？”

玲玲想都没想：“要妹妹。”

“为什么不要弟弟呢？”

玲玲从大伯家中唯一的小柜子上，拿起上面独有的摆设--一个红红的小圆纸盒，那是母亲买给她的胭脂：“我想让妹妹和我一起点红点儿。”

玲玲从内盒盖儿的小镜子里发现自己眉心的红点儿太淡了，急忙从灶上的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火柴棍，让大伯帮她重新点好。

好脾气的大伯小心地用火柴的方头沾上胭脂，重新按在红点儿原来的位置上，轻轻一转：“嗯，真好看。”

再照照，玲玲满意地笑了。她拽着大伯又去找小民玩了。

晚上，玲玲和大妈家的女儿甜姐已经躺在暖暖的被窝里要睡着了，大妈才回来。

她疲惫地往炕上一躺：“出来了，还是个丫头。那个小哇，连小猫儿都说不上，只能算个大耗子。那个弱呀，在保温箱里，哭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大伯不禁担心地问：“那还能活吗？”

听了这话，大妈“噌”地坐起来：“为什么不能活？”见老伴低了头，她缓了口气：“王淑祥说活不了，可我说能活，我就要把她喂活！”见玲玲被自己吓得瞪大了眼睛，大妈的音调马上降了下来：“玲玲，你有了一个妹妹。明天我带你去医院看她。”

“好啊！”玲玲兴奋地挺起身来：“那她会和我一起点红点儿吗？”

“会，长大就会了。”大妈一把将玲玲按下：“快睡觉，明天好早点儿起。”

得到肯定的答案，玲玲踏实了。她转过身向甜姐炫耀：“我也有妹妹了，明天我去看她。”

甜姐欠起身来：“妈，明天我也想去看看二妹妹。”

大妈坚决地拒绝了：“不用你去，你好好上学就行了。”

早晨吃过饭，保姆大妈领着穆玲走进了县医院大门。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可多了。玲玲看到有很多条步履匆匆的腿转来转去，紧张得她使劲抓住大妈的衣襟。

左拐右拐，再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一间又一间病房，大妈终于把她带进一间屋里。

爸爸穆轩迈着大步迎头走过来，一把将玲玲举过头顶：“啊呀，我闺女来了，我都好几天没见着了。告诉我，你吃饱了吗？”

“嗯”。玲玲点点头，扭着身子要下来：“我要看妹妹。”

母亲王淑祥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朝玲玲招手：“快过来，让我看看我大闺女。”

“妈妈。”玲玲轻轻地抚摸着妈妈的脸，妈妈把她的小手亲了又亲：“知道吗？你现在当姐姐了。”

“知道”。玲玲从口袋里掏出那盒胭脂：“我想和妹妹一起点红点儿。”

听了玲玲的话，王淑祥的眼圈红了：“好孩子，她现在还不行呢。来，妈妈先给你点上。”

随后，玲玲被领到一个玻璃窗前，可她什么也看不见。爸爸抱起她，才使她看到保温箱里有一个小小的躯体。

穆玲轻声对着爸爸的耳朵：“那就是妹妹呀？”

穆轩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早产的穆颖安安静静地躺在箱子里，一点气息也传不出来。

玲玲又掏出胭脂：“爸爸，你把它送给妹妹吧。”

穆轩脸贴脸抱紧女儿：“好闺女，你妹妹太小，还用不上。你留着自己使吧。”

玲玲着急地说：“她要不快点儿长大，我就把它用光了。”

“不要紧，你放心用吧，没了爸再给买新的。”

“嗯，好爸爸。”玲玲亲了爸爸一口。

看保姆在一旁笑，穆轩脸都红了：“嫂子，这一阵儿，又看孩子又做饭的，可让你受累了。”

听到这话，田大妈倒不笑了：“和我还客气啥！这几天，你把她们娘儿俩照顾好，出了院，都住到我家去。”

穆轩有些不忍心：“可你家就一间屋啊？”

“一间屋还不够我们娘儿几个住的呀？让你大哥住你那儿去！”

“可是……”穆轩仍然迟疑着。

“可是啥？到时候你又要上班又得照顾病人，你能保证把孩子养活呀？”

穆轩感动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嫂子，那可要给你添大麻烦了！”

穆轩的真诚让保姆大妈舒心地笑了：“不麻烦。告诉王淑祥，这个孩子如果我喂活了，就让她管我叫妈。她要答应，我就不嫌麻烦了。”

“答应，答应。如果能把孩子喂活，怎么都行。”穆轩一连串地说着。

保姆大妈却不领情：“你说了不算，去问问王淑祥吧。”她伸手接过玲玲：“走，跟我回家。”

王淑祥出院后，抱着早产的穆颖直接来到了保姆家。

当穆轩那辆翠绿的自行车停到田大妈家门前时，胡同里晒着太阳聊天的人都围过来打招呼。一群孩子挤到前面想看看包裹里的早产儿，被大人们呵斥散了。

穆轩搀扶着王淑祥，田大妈抱着孩子进了家门。

安置好王淑祥母女，大妈一遍遍嘱咐当了姐姐的玲玲：“你要看好妹妹，千万不能让人碰她。你自己也不要动她，知道吗？”

“嗯，我会好好看住她的。”玲玲果然守在妹妹身边一动不动。她好奇地看着被子里睡多醒少的妹妹，问妈妈：“她叫什么名字呀？”

“叫颖颖。”

“为什么叫颖颖呀？”

“看她那双大眼睛，很有灵气，应该比较聪明吧。”

“那我为什么叫玲玲呢？”

“你也挺漂亮，而且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

“那妹妹的声音呢？”

王淑祥叹了口气：“唉，她的声音一直像小猫叫，哪里能比得上你呀。”

“那她能长大吗？”

……妈妈忽然扭过头去，不回答了。

玲玲正想追问，大妈进来把她拉到外屋：“玲玲，你坐在这个小板凳上，看着外面那些小孩儿，别让他们进来，能办到吗？”

“是不让他们看妹妹吗？”

“对呀，让妈妈和妹妹好好睡觉，知道了吗？”

玲玲懂事地点点头，坐到小板凳上，一眼不眨地盯着门口。她知道，这个胡同里，孩子们可多了，想看住他们，还真不容易呢。

走进屋内，田大妈看到王淑祥正在悄悄抹眼泪，急忙关切地问：“你身上不舒服吗？”

“没有。”王淑祥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小孩子不懂事，你别拿她的话当真。”大妈递过来一杯热水。

王淑祥摆摆手，眼泪忽地涌出来：“不是拿她的话当真，是真的发生过这种事。”她把前夫成了烈士、自己早产的女儿不幸夭折的事倾诉给保姆大妈听。

“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还遭过这种罪呀！”心软的田大妈对王淑祥充满了同情。看看沉睡的孩子，她坚定地说：“都说七活八不活。咱这孩子一定要让她活下来！”

王淑祥擦擦眼泪：“只要她能活下来，管你叫妈也行，我认了。”

大妈爽朗地笑了：“我那是开个玩笑，你千万别当真。”

听大妈这样说，王淑祥暗自舒了口气。每当她想起自己和张利烈士的儿子被抚养着的老乡带走之事，总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因此，她绝不会再将亲生孩子送人了。

王淑祥和穆轩尽力为早产的二女儿加强营养；保姆大妈、大伯及甜姐精心照料；姐姐穆玲也跑前跑后，有好东西总是先可妹妹来。在大家的期盼中，穆颖存活下来并健康地长大了。

在穆颖懂事后，爱说爱笑的保姆大妈总是一遍遍描述她刚出生时的小和弱，还开玩笑地说：“当时你妈非说活不成。我说：就能活，我肯定能把她喂活！我还和她说：要是活了我就管她叫闺女。你妈还真答应了！”

在保姆大妈得意地说笑中，小时候的穆颖不禁从内心产生了对母亲的不理解：她竟然以为我活不了，那岂不是要放弃我？若不是遇到这位视我如女儿的保姆大妈，又会怎么样呢?

长大成人以后，穆颖能够站在母亲的角度上体会她当时的心境了：别看母亲那时才二十几岁，可她见过的生生死死太多了：在战场上、在地下斗争中、在战争环境下、在贫困交加时……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都会转瞬即逝，何况一个不足月的早产儿呢？还有，她同意保姆叫我闺女，可能是受了当地人的影响，属于好养活的一种方式吧？也可能，她曾经有过的早产女儿夭折经历让她不敢对我的存活抱有太大的期望吧？总之，母亲那时的表现自有她的原因。而对于我顽强存活下来并且顺利成长，她是欣喜的，并且付出了作为母亲的努力。

在穆颖婚后怀孕刚刚七个月的时候，母亲王淑祥就把为小孩子做的被褥抱了过来。穆颖笑着告诉母亲离预产期还远着呢。王淑祥却认真地说：“我问过大夫了，他们说早产的孩子很有可能也生早产儿，你千万不要大意呀！”

毕竟生活条件不同了。穆颖的孩子不但没早产，还拖后了两天。

直到亲眼看着二女儿顺产出来一个八斤多的足月儿，王淑祥才长舒一口气，欣慰地笑了。

先后做了母亲的穆玲、穆颖和穆晶，深深体会到了带孩子的不易。回想父、母亲在忙碌的工作之余把她们姐妹三人照顾大，虽说是聚少离多，但在惦念和操劳中拉扯三个孩子，恐怕比别人家得付出成倍的艰辛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