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不知生身母
穆颖三岁的时候,终于能和姐姐穆玲一起走出门了。这对眉心里点着红点、同样扎着两支小辫、手拉手出来玩儿的姐妹俩立刻成为胡同里的风景之一。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胡同里的人可真多。
甜姐带领的姐妹俩刚一出现,立刻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邻居家的孙钢、孙铁正在当街理发。哥儿俩坐在椅子上,身子不敢动弹,嘴却咧得一个比一个大,叫声一个赛一个响。
正在旁边干着急帮不上忙的孙奶奶嗓门更亮,一下子就把那哥俩儿给盖过去了:“唉哟,这是谁家的两朵花儿呀?真好看哪。孙钢、孙铁快看: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呀?”
孙钢、孙铁果然不哭了。孙奶奶接着向姐妹俩发问:“快说说,这几支朝天撅的小辫子是谁给扎的呀?”
孙奶奶的大嗓门以及众人聚焦的眼神让姐妹俩不好意思了。穆玲不自然地摸摸小辫儿,穆颖却立即躲到甜姐身后,不敢往前走了。
甜姐把她们推到前面,展示一样对大家说:“看看我家的宝贝儿,一个比一个漂亮吧?”
大人们像赏花一样称赞着。孩子们纷纷围上来和姐妹俩玩上了。
小孩子们很容易玩儿到一起,何况平时跟着大人你来我往,早都熟悉呢。不一会儿,颖颖就跟着姐姐,和小朋友们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这些孩子里甜姐最大,她就来当老鹰。颖颖最小,跟在鸡队伍的最后当尾巴。
游戏刚开始,忽然听到有人喊:“快来看哪,王淑祥来啦!”
一队“小鸡”忽然不怕“老鹰”了,他们涌着甜姐往家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应和着。
甜姐招呼姐妹俩赶紧回家。玲玲听到颖颖也在跟着喊“王淑祥来啦”,急忙晃晃她的手:“咱不叫王淑祥,咱们叫妈!”她们的话早被众人听见了。
穆颖三岁还不认亲妈,很快被胡同里的人当作笑话传开了。
在精心照料穆颖的过程中,保姆大妈总喜欢口称“我闺女”,她也确实倾注了亲人般的感情,他们一家对待穆颖如同自己家人一样亲切。自从众人笑颖颖不认亲妈之后,田大妈怕玩笑成真,公开场合不好意思再叫了,但从心里仍旧把颖颖当亲闺女看待。
孩子最能体会谁对她的好。由于王淑祥和穆轩忙于工作,也是对保姆家格外放心,还有就是一九五九年王淑祥到农村任公社副书记之后离开较远,再加上一九六O年生下三女儿穆晶后身体不好,因此探望姐妹俩的次数减少了许多。所以颖颖起初真以为自己是保姆大妈的孩子呢。虽然她很快明白了亲妈的人选,但在那段时间里,她从生活上还是依赖保姆大妈多一些。这让田大妈很是欣慰。
长大后,三姐妹每有空闲就去看望大妈一家,如同回到家里一样自在,从没有过生疏感。
特别是穆颖,到农村下乡、去外地上学后,也不忘在放假期间到大妈家坐会儿。一次听到大伯生病的消息,立即前去探望。看到一向硬朗的大伯显出被人扶着也坐不稳的异常虚弱,穆颖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甜姐感叹:“还是从小照看大的孩子有感情啊!”
穆颖把母亲为自己准备食用一个星期的小菜和食物全部掏出来,希望能为大伯增加营养。
大伯不幸去世了。这消息让三姐妹难过了好长时间。
以后,她们常惦记着大妈和甜姐的生活。一次,看到大妈家的炕上又躺着一个孩子。尽管明白这是大妈的经济来源,也是她生活的乐趣,可想到我们的大妈又给别人当大妈了,心里还是有些醋意。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们与大妈的感情。大妈常对她们说:“处过这些家就王淑祥对我最好,看过这些孩子就你们和我最亲。”当然,每次她都是把穆颖的手攥得更久一些。
穆颖当然知道大妈对自己的偏爱,她独自去的次数也最多。虽说有时拿些点心送给大妈,但那都是从家里拿来的,感觉不一样。在穆颖参加工作后,终于拿到自己赚的工资时,满心欢喜地买了东西去看望大妈,却发现已经人去屋空。
她心惶惶地转着圈打听才知道,甜姐跟着当兵的丈夫随军,前些天把大妈也接去了。
穆颖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怎么我事先一点音儿也没听到哇?大妈从小把我看大,还没有品尝到我赚钱为她买的好吃的呢,就这样走了吗?
后来,姐妹们又去过几次。每次都期望能得到大妈和甜姐的新消息,但毫无所获。
穆颖曾在多少次梦里去找大妈,总是给她买上很多好东西。醒来时心里空落落,那酸楚得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大妈的不辞而别让穆家三姐妹隐约有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伤感。从此她们学会了珍视亲情、珍惜现在。
在母亲王淑祥人生的最后阶段,每天住在重症监护室由医护人员看护,家人探望的时间很有限。于是大姐穆玲提出:接母亲去普通病房,由我们三姐妹每天轮流看护,让我们好好和母亲呆上一阵儿。她的提议得到了两个妹妹的支持,也得到了医生的批准。
那一段时间,是少有的母女四人相聚在一起的时刻。是三个女儿一心陪妈妈的时候,也是王淑祥一生中最安静、最舒心的日子。不料母亲突然离世,让三个孩子顿感时光短暂。还幸亏有过这一回报的机会,到底减少些许遗憾。
、卖水果的不舍吃
隔壁小民的妈妈去世了。
院子里来了好多人,他们匆匆忙忙走来走去。
由于王淑祥在乡下,穆轩单身一人只能带走玲玲,留下颖颖和小民在大妈的屋里。
屋门被从外面关上了,里面有些阴暗。
颖颖轻声问小民哥:“大妈、大伯在忙什么,为啥不让咱们出去?”
小民指着窗外靠着墙的白幡说:“我妈死了。”
颖颖很不理解:“啥是死了?”
“死了就是不会动弹了,也不会出声了。”小民哥轻轻摇着颖颖的肩膀:“就是这样,她也不理我。”
颖颖还是不明白。她指着竖在墙旁的高粱杆:“死了人就拿这个么?”
“那是‘幡’。”
“‘幡’是什么?”
“不知道。”
颖颖还想和小民哥说话,可是小民爸来叫他了。颖颖想和哥哥一起出去,被甜姐拦住了。
甜姐带颖颖坐在炕上,透过窗户看细窄院子里站着的那些人。小民的头上、腰上已经系上白布条,被爸爸抱在怀里。随着一个陶罐被打碎,忽然响起了很多人的哭声。小民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真正感受到了母亲去世的悲哀,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人们全走了,院子里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破碎瓦罐。
大妈回来后一反往常的欢快,搂着颖颖抹起眼泪来:“可怜的民哪,这么小就没了妈,以后这日子可咋过呀!”
颖颖从大妈怀里挣脱出来,学着大妈往常的样子,给大妈擦着眼泪,嘴里还念叨着:“不哭不哭,不哭才是好孩子。”
大妈破涕为笑:“好、好,不哭,我们都当好孩子。”说着把颖颖抱过来亲了又亲:“看看,谁也没有我闺女好,都会哄我了。”
小民的爸爸去卖货,小民和姐妹两个玩儿的时间就多起来了。他们三个常常蹲在大门口外面,一边用手指头在土地上随意乱画,一边用眼睛瞄着盲叔归来的路口。
玲玲和颖颖最喜欢画的是保姆大妈家饺子的形状。颖颖先把两个食指并在一起,分别画出个圆弧后再靠拢,说这就是大妈包的饺子。玲玲不满意,说太小了。她一边往后撤,一边画了一连串的大图案,说这才是大妈家的饺子。颖颖和小民点头称是,都照着画起来。
正玩儿得欢呢,小民忽然看见盲叔出现在路口,急忙站起来就跑。颖颖一边追,一边嘱咐正画在兴头上的姐姐:“你看着点儿,别让人把咱们的饺子踩坏了!”
颖颖和小民哥一前一后,拉着竹棍引领盲叔回家。
在几个孩子里,小民爸最喜欢的是颖颖。每天推着独轮车回家的时候,就算三个孩子都在门口迎接着,他总要把颖颖抱起来耍一会儿,却从不对小民表现出亲热的成份。
一次,玲玲姐又被爸爸接走,只有颖颖和小民哥在家。没有姐姐带头,两人不敢到大门外玩耍,就在院子里等着小民爸回家。
颖颖问小民哥:“你爸爸的车上有那么多水果,你是不是每天都能吃够啊?”
小民哥摇摇头,可怜巴巴地回答:“我爸从来都不让我吃。”
颖颖好奇怪:“真的吗,为什么不给你吃?”
“我爸说是要留着卖钱的。”
颖颖不吭声了,这时的她还不能理解钱的重要性。
不一会儿,小民爸推车进来了。看到两个孩子在等他,照例乐呵呵把颖颖抱起来,故意用胡茬子扎她柔嫩的脸蛋。
颖颖被扎得痒痒的,扭着身子怎么也躲不开。忽然,她用小手捂住小民爸的嘴:“大叔,我要吃桔子。”
小民爸停住了,问她:“哪里有桔子呀?”
颖颖指着木头车上的篮筐:“那里有,我看见了。”
小民爸不笑了,为难地说:“可是没有钱啊,那是得用钱买的呀!”
颖颖看看小民哥,那期盼的眼神忽然让她鼓足了勇气。她把手伸到小民爸爸胸前的小口袋里划拉着,还真掏出来五分钱:“大叔,你看,这是钱吧?”
小民爸笑了:“是钱哪。”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好,颖颖会买东西了,我就卖给你五分钱的桔子吧。”
小民爸放下颖颖,拿起小秤,称了一只大桔子递给颖颖:“吃吧,这是你买来的。”
颖颖看看小民哥:“我要两个。”
小民爸又为难了:“五分钱只能买一个大的,要两个,个头儿可就小了。”
颖颖仍然坚持:“我就要两个。”
“好吧,就秤两个。”
小民爸把两只小桔子递给颖颖:“拿着,这回行了吧?”
“嗯”。颖颖高兴地笑了。她把桔子分给小民哥一个。小民紧张地看着爸爸。
小民爸点点头:“颖颖给你的,接着吧。”
两个小朋友激动地拿起来就想咬,小民爸急忙喊着:“哎哎,那可不行,得先剥皮呀。”
院里的话语声被正在外屋做饭的大妈听到了,她急着跑出来察看情况。看到颖颖在吃桔子,赶忙问是怎么回事。
小民爸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我给孩子们的。”
见大妈看着自己,颖颖说:“是我用钱买的。”
大妈问:“你哪来的钱哪?”
“我从大叔兜里掏出来的。”
大妈“噗哧”一笑:“那也叫你拿钱买的呀?”
大妈拿出一毛钱递给小民爸,被小民爸挡住了:“是我给孩子吃的,不要钱。嫂子,你可别看不起我。”
大妈坚持着:“我不是看不起你,是你那一家子全靠这个吃饭哪。快收着,要不我就不高兴了!”
小民爸叹了口气:“唉,真让我没办法。那我只收二分钱,那三分算小民吃的。”
大妈毫不留情:“就收五分吧。要不是颖颖,你会舍得给自己儿子吃桔子?”
小民爸的眼圈都红了:“嫂子,平常你总帮我照看孩子,我都没啥谢你的。”
“谢啥呀,你再这样说,我就不管了。”大妈把一毛钱塞到小民爸手里,又从他的口袋里找出五分钱:“快去做饭吧,缺啥到我这儿取。”
小民爸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嫂子,这阵子多亏你了。瞧我这又当爹又当妈的,真费劲啊。”
大妈推着小民爸:“快别说了,做饭去吧,他叔也该饿了。”
晚上,大妈悄悄告诉颖颖:大叔家的日子不好过,以后可不能再掏大叔的钱买大叔的水果了。
颖颖虽然不理解其中的涵义,但她明白了自己今天这件事做得是不对的。从此她再没犯过此类错误。
第二天,小民哥对颖颖说,昨天那个桔子真好吃。
他张着口袋让颖颖看里面的桔子皮:“你看,我还留着它呢,真好闻。”
颖颖凑上前去闻闻:“真的,连衣服都有清香味儿呢。”
小民哥感激地看着颖颖:“要不是你,我真吃不到好桔子呢。”
颖颖低下头回答:“大妈说我做错了,叫我以后别再这样。”她又不放心地抬起头:“你呢,大叔回家说你了吗?”
“没有。他抱着我哭了。”
以后还有很多次,穆颖听大妈谈论小民哥一家时,都是唉声叹气的,不禁对他们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小时候,整天看着大叔推着满车水果往外走,还以为他家总有吃不完的鲜果呢。自那次,才知道卖水果的不但自己舍不得吃,连幼小的儿子也吃不到呢。自己成家后,穆颖才真正体会到大叔作为一家之主的难处:病妻、幼儿、盲弟都需要他照顾,那小小的水果车能让全家吃上饭就属不易,哪里还有给大婶治病的钱呢?大叔的生活压力本来就大,大婶去世更让他难上加难。后来,当穆颖听大妈说大叔离世的消息时,心中的痛楚与大伯离世时不相上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