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脚难受夜偷放
心大的王淑祥很快又长了一岁。这一年,她的主要收获是学会了爬树。
每次从家里出来的名义自然是带领弟弟、妹妹玩儿。可是一旦脱离了母亲的视线,王淑祥就拿出姐姐的威风,命令小她两岁的弟弟照看小她四岁的妹妹,自己则跟着村里大一些的男孩子上树去了。
当时的团城果树很多,其中以枣树、梨树为主。往上攀爬的时候对衣服的磨损还小一些:双手抱紧,身子贴住树干,两只脚合力把身体向上托,两手再趁势往上抓,一用劲,整个人就窜上一节。上是一股一股的力,可下来的时候速度就快多了:搂紧树干,双脚放松,仅靠两手掌握着自身重量和下滑速度。手松得大一点儿,整个身子便随着地心引力,一下子滑到地面上。这就特别容易磨坏上衣的前胸部分。如果再碰上枣树那弯勾枝条上的尖刺,扯几个三角口子也是在所难免的。这下,王廖氏也只好随着把补裤档的活儿改成了缝上衣。
连续几天,那半疯掌柜都抱着铺盖卷来到孩子群中,一个个拽他们:“孩子,走吧,跟我到山里去住吧。日本人要来了,杀人放火呀,不跑就没命了……”
孩子们嘻笑着,像做游戏一样和他躲猫猫,让他一个也抓不到。每次他都是失望而去。可是忽然间他就不见了。村里没有了他那时常响起的凄厉叫喊声,反而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似的。
祥子诧异地问父亲,王更告诉她:“他躲到山里去了,白天也不敢回来。”父亲心情复杂地摸了摸她的头:“祥子,你要小心地看着弟妹,一步也不能让他们离开你。”祥子嘴里应着,但心里还是不理解。
王廖氏紧盯着丈夫的眼睛:“你是说,日本人真要来了?”
王更点点头:“听赶集的人说,已经到李家团城了。咱们这儿,说到就到了。”
“那……”王廖氏有很多话要问,但她看看丈夫的脸色,自觉吞了下去。赶紧馇食喂猪去了。
果然,长驱直入的日本人耀武扬威地开进来了。追随他们左右的是汉奸,尾随在日军后面的是伪治安军。他们在主要路口修筑了炮楼和工事,不断向村里要粮、要钱、要物品。
很快,村里实行了保甲制,十户是一甲、五十甲为一保,层层管制。按照日本人的旨意,齐家围城村里最大地主的弟弟当上了伪保长,王更家隔壁大户的儿子当上了甲长。
保长时常带着日本人和翻译、伪军队长等人到甲长家里去。待他们走后,甲长便会到王更家来催钱、催粮。
有一次,甲长还带着日本队长来到王淑祥家。那队长笑眯眯地通过翻译对王更说,他们来是为了帮助中国建立“东亚大共荣圈”。接着,他命令手下的人行动起来。不一会儿,他们从王更家里赶走一头猪、扛走十包小麦,灌走十包玉米。
王更一家人痛在心里,却不敢表现在脸上。面对荷枪实弹的队伍,他们只有选择忍气吞声。
交了几次钱粮,王更家的小麦只剩下最后一层,高高的玉米囤也见底了。以前温饱有余的家庭,现在却空前紧巴起来。
但六岁的王淑祥还不太明白这些,她仍然继续爬墙上树刮破衣服。
王廖氏一边缝补着那些破处一边落泪:“这个小祖宗啊,我这辈子算是欠你的了。原指望你穿过的衣服再给妹妹穿,可你能剩下什么呀,能让妹妹捡这些破烂吗?要是不捡这些,家里哪还有钱买新衣服呀?”
祥子心再大,也感受到了环境的变化给家里带来的压力。她不怕母亲叫,却怕见她哭。因自己的举动让母亲难过,祥子有些难为情了。她一声不吭地躲开了。
祥子奶奶走过来:“祥子妈,你有没有想过,该给祥子裹脚了呀?”
一句话提醒了王廖氏:对呀,裹上脚就可以有效控制这匹不听话的小马驹了!
按照家乡的惯例,六岁女孩儿必须得开始裹脚了。那个时候,脚小的像一对儿肉棕子绝对是一种光荣,人们把那称作“三寸金莲”。
据传,裹脚的举动最初来自宫廷:一位皇帝喜欢小脚女人,便出现一位聪明的妃子将自己的脚裹到最小。果然因此受到恩宠,从而一步登天。
凡事沾到宫廷的边就会传得飞快。马上就有人纷纷效仿,而且主动和被动裹脚的年龄越来越小,范围也越来越广。
接下来,女孩子们可就遭了秧,在脚骨尚未成型的时候就被强制裹住:只有大拇趾方向不变,其余四趾一律按倒,全体朝向大拇趾的方向靠拢,用潮湿的白布条紧巴巴缠上,外面再用硬邦邦的鞋箍起来。白天还要被强迫站立和走路。先扶凳后扶墙,一直要把脚骨踩折、压扁才算完。
裹了脚的大户女,还能被当作供品和欣赏品养着。可一般人家的女孩儿还得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有等到晚上缩到被窝里的时候才有可能被夸上几句。
在这种形势下,那些未裹脚的女孩儿倒成另类了:出嫁没人爱要。就是勉强嫁出去了,也要饱受众人奚落,以至终身抬不起头来。
那个时代,传统绝对是神圣的。祖宗牌位要经常供着。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丝毫不能走样。
廖家当然也得遵从祖训。他们严格按照标准,竟然把廖女的脚修理成了少见的小巧玲珑。
找婆家的时候,经过媒人一番精彩介绍,王家兴高采烈,急忙下聘迎娶。
当初王廖氏出嫁时的高潮就是她欲下轿时先伸出来的那两只小巧的、红亮亮的靴子。那红,那亮,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那形状、那尺寸,真正是人见人爱!
面对众目睽睽的新奇目光,掀开轿帘首先伸出双足的刹那间引出来的惊叫,还有偷偷瞧见妇女们那满含惊讶和羡慕的眼神,让王廖氏一辈子都难以忘记并引以为豪。她的优美小脚给王家带来了赞美,也给廖家送去了荣耀。王廖氏这一生中最美丽的回忆就是那满堂的喝彩声。每每提及此事,都会令王廖氏那白净净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在她心里,这足以抵挡了裹脚的痛苦和撇着一双小脚带来的不便。
传统这东西就得靠着子孙们一代一代往下传。在婆婆和丈夫的坚定支持下,王廖氏开始给大女儿王淑祥裹脚了。
丈把长的裹脚布往正常发育着的小脚丫上一圈一圈勒着。那钻心的痛像受刑一般,六岁的女孩子真是难以忍受。
王淑祥疼得放声大哭。这时的哭,大人们都能理解,可是却不能放松。
“忍一忍就好了。你看我和你妈妈,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挺过这段儿,将来就有好日子过了。听话,啊?”喜爱祥子的奶奶虽然心疼,但这绝对是为大孙女的长远来考虑的。她忍痛在一旁和颜悦色地劝说着。
做母亲的知道,祥子虽然有时候不太听话,但她却是有挺劲儿的孩子。她若高声哭叫,必定是受了忍不住的委屈或痛苦。可王廖氏没别的办法。在那个年代,裹小脚是天经地义的事,哪个普通女孩儿都不能逃脱。假如因为散着一双大脚片子找不到好婆家甚至找不到婆家,才是真正让人伤心难过且全家人跟着丢脸的事。这时,当妈的、做奶奶的绝对逃脱不了责任,对祖宗都没法交待。与之相比,脚骨折了算得了什么?
偏偏王淑祥不同常人。整天疯玩儿大狗、爬墙上树的她决意不能忍受这种强加给生理上的痛苦,更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总把找婆家作为她人生的唯一目标。
但小孩子的对抗能力是相当有限的。白天,她绝对拧不过大人。越是挣扎,人们看得越紧。于是,她只好假装顺从。等挨到夜晚,在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熟睡之后,她飞快地把裹脚布打开,释放一下那些饱受委屈的脚趾们。
啊,真舒心哪!白天哭过的泪痕早已不见踪迹,王淑祥猫在被窝里偷偷笑了。
很快,她的做法被母亲注意到了。自然又是一阵严厉管教。
然而,毕竟大人们有很多的家务事要做,特别是王廖氏,纺线织布、烧火做饭、喂鸡喂猪,侍奉婆婆和丈夫,还要照看三个孩子,总不能每天晚上都盯着大女儿的脚丫子不睡吧?所以,王淑祥还是常有偷偷放脚的机会。
不过,王淑祥的个人反抗只不过是大环境下的小抵抗,依她的小把戏绝对不足以与强大的封建传统相抗衡。及时赶来从根本上解救她的是八路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