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母怨声中骑狗忙
伏卧着的燕山山脉,似千年古树蜿蜒出许许多多根须一般,曲曲弯弯袒露在冀东大地上。
王淑祥的故乡玉田,便是这众多根须中的一支。
玉田县北部丘陵连绵,南部和西南部呈洼地,中部是平原。此外还有沟、谷、河、塘、沼泽等微地貌。
春秋时这里叫无终子国。一位名叫阳伯雍的人曾在麻山顶的山头上种玉,给后人留下了“阳伯雍无终山种玉”的故事。万历廿八年,时任知县徐德昌专门立下“古人种玉处”石碑。“玉田”县名由此诞生。
于是便有人慕名前往,并以此作为居住地,留存下来。
古往今来,越来越多的人停止了奔波,在山峦的臂弯里开出一份薄田,用以养家糊口。
辛勤劳作必有回报。从勉强糊口到略有节余,再到繁衍后代,一个个山凹中的零散农舍逐渐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村庄。
按一般山里人的习惯,那些依山而建的村庄分别有着不同的名称。有的和平原一样称“村”或“庄”,更多的则根据各自的地形地貌分别叫做“岭”、“峪”、“谷”、“洼”、“沟”等等。
王淑祥的家乡与众不同,叫“团城”,倒也形象表明了这里东、西、北三面环山的地理特征。
197年7月的一天中午,齐家团城人大多吃罢饭进入午休状态。除了偶尔一声驴嘶、几声鸡啼之外,整个村庄显得异常安静。
忽然,村里响起一阵凄厉的叫声:“没了,都没了。那仗打得呀,尸首遍地、血流成河呀!快跑吧,跑得慢,没准儿命都没了……”
村西头王家院里,正准备午休的王淑祥父亲王更一骨碌坐起来,长叹一口气:“唉,看来又要打仗了,咱啥时候才能过上安生日子呀!”
正拍二女儿淑惠睡觉的王淑祥母亲王廖氏担心地看着丈夫:“那半疯掌柜说得是真的?”
王更点点头:“咱村就齐掌柜他俩在东北。齐掌柜总给家来信,自打‘九一八’以后就一点儿音信都没有了。”
王廖氏点点头:“是啊。他妈还打发孙子去找,结果孙子也回不来了。那媳妇儿能不天天埋怨她吗?这下可好,自己上了吊,媳妇儿也回了娘家。”
王更隔窗户望着斜对面那扇带锁的大门:“唉,好好儿的一个家,都空好几年了!”
王廖氏也跟随着丈夫的目光:“想当初,齐掌柜每次回来都带些细软,让他老婆穿金戴银的。那风光,多让人羡慕呀。我还想让你也跟他去干呢。”
王更乜斜着瞅她一眼:“你们女人哪,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总跟你说:土地才是人的命根子。谁不吃饭就能活命,那才叫怪事呢!”
王廖氏低下了头:“是,知道,我也就是那样想想。”
院子里出现了大黄狗低沉的咕噜声。随着五岁的王淑祥在揪着狗耳朵的奔跑中,一个趔趄砸到狗的身上,大黄狗“嗷”地一声歪斜一下,随后猛地窜了出去。
王廖氏给淑惠盖好被单:“准是祥子,我去看看。”
“祥子,你又骑大狗了吧?”在喊叫好几声之后,手拿扫炕笤帚的王廖氏,才拧着小脚、踩着碎步摇晃到院子里。她一把揪住刚从地上爬起来、正拍打满身土的王淑祥,一边帮她整理一边数落着:“你个不听话的丫头,看这满身满脸的土哇!天天骑狗玩儿,哪还有个女孩儿样?”
起初,王廖氏只是想帮孩子打扫干净,并要让祥子知道作为女孩子,理应像母亲当初待在闺中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笑不露齿话莫高声才是正理。养成女孩子温柔贤淑的性格,赚个好名声,就不愁找不到好婆家了。
谁知她在帮祥子拽衣服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被撕破的裤裆,一股火气猛地升腾起来:“天哪,又把裤子扯破了!你这不知羞的家伙,将来可怎么好?”
王廖氏心里来了气,决心好好教训一下祥子。她把笤帚掉过头来,用疙瘩头那边对着祥子,下手也不禁重起来。
王淑祥被打疼了。虽然她忍住没叫,但眼泪却不听话的流了出来。
大黄狗拐了回来。它蔫溜进门,那样子原本是想躲开祥子的蹂躏,可是看见祥子正在挨打,马上改变了初衷。它“汪汪”叫着钻进祥子和母亲的身子中间,用庞大的身躯将祥子从母亲的笤帚疙瘩下解救出来,并又用屁股拱着祥子往外走。
祥子很快明白了大黄狗的意思,她趁势挣脱开母亲的手,擦着眼泪跑出了家门。
王廖氏甩着小八字脚追了几步:“你别跑,等我把裤子给你缝上!”忽又觉得此话不宜高声喊叫,恐怕邻居听了笑话。眼见得祥子跑得没了踪影,只好收了口回到屋里。
王更见王廖氏沉着脸进屋,欠起身子问:“祥子又淘啥气了?”
“哼,说出来丢人。又骑狗呢,还把裤子扯破了。一把没抓住,跑了!”
王更叹了口气倒在枕头上:“这年头也只有孩子还有心思玩儿了,能乐就让她多乐一阵儿吧。”
王廖氏小心翼翼地问:“你说日本人真能打到这儿,那北平不是离得挺远吗?”
“东北远不远,日本远不远,还不是说来就来了?”一向平和的王更提起此事就心乱如麻:“我们现在归哪儿管你还不知道吗?是‘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有什么事,是要‘随时申报日军’的。”
“那要真打起来,咱们可怎么办?”王廖氏忧心忡忡地问。
“家在这儿、地在这儿,你说还能怎么办?挨着呗!”王更真想不出还有其它的办法。
闷头睡了个午觉,醒来依旧平安无事。王更感觉还行,于是急忙起身。
出了里屋门来到堂屋,王更两手交叉放到后脑勺上,踮起脚跟绷直双腿,屏住呼吸将整个身子向上拔,伸了一个不惹眼的懒腰。
他理理衣服,用香炉旁的白绢擦擦手,从香盒里拿出三支香,一边点燃一边说:“祥子妈,你可要把香烧好,不能让咱家断了香火呀!”
王廖氏在屋里应道:“错不了,我天天用心着呢。”
王更满意地往西屋瞅瞅码了半炕的小麦包,还有堆在地中央一人多高尖尖的玉米囤,心里舒展开来。他吹红香火头,恭恭敬敬地向墙上祖父和父亲的照片以及桌上的祖宗牌位弯腰三鞠躬,嘴里还念叨着:“各位列祖列宗,千万保佑我们王家平安、富裕,我们一定按时烧香、上贡,让你们顿顿吃饱饭。”
出了堂屋门,遥望自己家里十六亩地的方向,心中踏实多了;环视院中一溜七间半房,再瞅瞅眼前的大碾子、磨盘和一旁歇晌的大青驴,心情逐渐舒畅开来。他转身来到西头母亲的房里,见祥子奶正在缝补被驴磨破的套包:“妈,你中午又没睡呀?”
祥子奶摘下老花镜:“没有。上岁数了,中午要睡觉,晚上就该睡不着了。有这么多活要干,做一件少一件吧。”
王更关切地说:“活儿是做不完的,身体可要注意,别把你累着了。”
祥子奶笑着点点头:“我知道。我这儿方便,啥时候累了就躺一会儿。”她慈爱地看着儿子:“倒是你怪不容易的,支撑一大家子不说,还要种那些地。”
王更把胳膊举了举:“没事儿,我有的是力气。我爸省吃俭用给攒下的家业,我得把它守住哇。”
“嗯”,祥子奶满意地摸摸儿子的臂膀:“我儿子和他爸一样能干。”
王更目光一转,看到了纺车旁的线绳:“妈,鞭绳你都预备好了?我赶紧编上,明天得套车往地里送粪呢。”
王更来到院子里编绳子,大黄狗撒娇一般贴在他脚边钻来蹭去。王更想起了祥子,对黄狗发出命令:“大黄,去把祥子给我找回来。”大黄“唔”了声走出去。
不久,祥子跟随大黄,夹着腿蹭了进来。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看父亲,王更用手点着她数落:“裤子破了还乱跑,像什么样子!赶紧让你妈给缝上去。”虽然是说教,声音却依旧温柔。王淑祥提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王廖氏依然板着脸,把一个新裤子扔给她:“换上,再弄破了就不给好裤子穿了!”看看祥子身后跟着的儿子树元,王廖氏缓和了口气:“祥子,你是给弟弟、妹妹当姐姐的,要做出个好样子来。知道吗?”
母亲说得有道理。祥子点点头,顺从地执行换裤子的命令。
这次挨打之后,王淑祥接受了教训。从此她骑狗的时候尽量离母亲远一些,也尽量不让弟弟、妹妹看见。磨破裤子后自己再悄悄找条完整的换上,当然要把破的放到显眼处。这样就算母亲吼上两嗓子,也照样会把破裤子补好。
天天骑大狗,还有好裤子穿,那还不让人家骂几句呀?
小小的王淑祥学会了自我安慰,在母亲的埋怨声中把骑狗的技术练得越来越娴熟,心胸也变得开阔了。当地人管这叫“心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