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坐车进城看父亲
在女儿心目中,父亲穆轩不仅能干,而且稳重。他的威而不怒更是让三个女儿佩服的地方。
那次打靶,王淑祥把手榴弹甩在身后,显些惹出事故,她自己却只当作一场笑话。孩子们问她成绩如何时,她连说带比划,笑得直不起腰来。
然而穆轩显示了从未有过的凝重神色。他用柔声数落让妻子稳定下来,用沉静式的责备让她在内心里接受了丈夫关爱式的批评。
他还用这件事教育孩子们,让她们知道谁都有可能犯错误,希望她们将来能够小心处事。
投弹事件没有影响母亲的形象,但增加了父亲的色彩。
就在三姐妹为父亲骄傲的时候,穆轩被派到禾县印染社当公私合营时期的中方经理。
穆玲、穆颖和穆晶并不理解中方经理的确切含义,只知道从那时起父亲就经常不在家睡觉了。他只在星期六的晚上才骑着自行车回来,星期日下午又走了。
尽管每次回来的时候,父亲都带来一点儿好吃的,但三姐妹很不满足。没有国梁哥、又没有父亲在身边的日子实在是枯燥无味。
在晶晶的一再恳求下,王淑祥承诺下个星期天带三个女儿坐火车去看父亲。
这句话让穆晶兴奋地扑到炕上,搂着妈妈的脖子啃个没完。王淑祥受不了了:“好了,留点儿力气啃你爸去吧。”“嗯,见到我爸先骑大马!”晶晶笑着下到地上蹦了几蹦。
姐妹三人学会算日子了。从父亲走的那天起,她们就掰着手指头进行倒计时。
星期六终于来到了。下午,王淑祥带着三个女儿列队出发。
各庄火车站是一个中转站。公社大院北面有十多条铁轨并行在月台内。
按说,去火车站应该走正规的、有人值班的铁路道口。但公社的位置离火车站很近,走过围墙往东面一看就是站台。离正式道口却很远,走半天也看不见。因此,王淑祥只好大着胆子和旁人一样,带着孩子们横过一条条无人看管的铁路。
第一次横跨这么多的铁道线,三个孩子战战兢兢。她们手拉着手,跟着母亲一齐迈步。绕过停着的货车时,前边火车头忽然响起了长长的汽笛声,吓得穆晶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差点儿哭起来。王淑祥急忙过去把她抱在怀里。穆颖这次表现还不错,她紧紧攥住穆玲的手,对着姐姐的耳边大声问:“妈说了,明天咱们可以去看保姆大妈。你去吗?”穆玲摇摇头,使足力气回答:“你先别说话,我听不见。”
鸣叫声停止了。她们一行人也越过了条条线路,走到去车站的小路上。
买完票不一会儿就检票了。王淑祥带领孩子们站到月台上。她抱着穆晶,指挥着穆玲,要穆颖跟着姐姐走。
客车进站了。高高的火车头喘着粗气从旅客面前隆隆而过。后面紧跟着的车厢带着巨风让穆玲和穆颖后退了好几步。手拿车票的颖颖着急了:“妈,它怎么还不停啊?它都走出那么远了!”王淑祥赶忙腾出一只手拽住欲奔跑追车的颖颖:“别跑,一会儿它就停住了。”往下出溜的老三又让她不得不放开手:“穆玲,快抓紧她!”懂事的穆玲急忙双手抱住穆颖。
在刹车的制动下,火车缓缓停住了。王淑祥看穆玲、穆颖安全上去,才抱着穆晶登上火车。进入车厢,穆玲、穆颖正在等待母亲的到来。王淑祥一看,人不多,座位空出不少。她把穆晶放到靠窗的座位上,指挥着穆玲、穆颖坐到对面。刚坐下,火车就开动了。穆玲很高兴,穆颖有些紧张,穆晶却困了。王淑祥又把穆晶抱在怀里,让她睡个安稳觉。
走出一段儿,两个大孩子逐渐适应了。她们时而爬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时而问妈妈各种问题。
列车员温和地走过来,一边倒水,一边询问母女们的去向。
印有铁路徽章的厚重搪瓷杯让两个女孩子很感兴趣,但列车员只给大人留下一个。为防止烫着或摔坏杯子,王淑祥不准孩子们碰它。颖颖发愁地问姐姐:“要等我们多大时,叔叔才给我们倒水呢?”玲玲摇摇头:“不知道。”
各庄到禾县只有几站地。好像还没新鲜够,列车就到站了。穆晶也正好睡醒了。她挣脱开母亲,非要和姐姐们拉着手自己下车。
火车又叫着开走了,但三个孩子对它已经不在意了。她们好奇地打量着禾县火车站,问母亲爸爸住得有多远。
刚到出站口,穆轩那高大的个头就在接站的人群中显露出来。穆晶叫着往前钻,冲过人群,一头扑到父亲怀里。穆轩笑容满面地和妻子、女儿挨个打了招呼,然后一把将穆晶举起放到脖子上。“欧,骑大马喽!驾!驾!”穆晶扬起小手拍着父亲的头。“大马”穆轩的笑容灿烂无比。
在外人面前,穆玲、穆颖和穆晶软弱得就像小绵羊,但在父母跟前,她们可以随意蹦跳。原以为,这是一辈子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事,仔细数来才知道,这样的机会真是少之又少。
11、印染社里太热闹
王淑祥带着孩子们跟随穆轩来到印染社。社里的人们已经下班了。店门上了板,只有打更的在值班。
几个台阶上来后,孩子们最先看到的是高高的柜台。三个女孩儿站到柜台前面比量:穆玲高出半头;穆颖正好平齐,翘着脚能看到柜台面;穆晶则差得多,蹦着跳着也不行。
穆轩没让她们过多停留,很快带她们到了院子后面的住房内。
屋子的朝向同大门口一致,窗户朝西。下午,屋里被太阳晒得挺温暖。
穆轩为迎接大家的到来,早就买好了一个大柚子。全家到齐,他便拿出菜刀将它一破两半,然后用手一掰,雪白的瓤便将瓣顶了出来。穆轩一瓣瓣发给家里的每个人。
看大家高兴地吃完柚子,心情极佳的穆轩从左胸的外衣口袋里掏出笔,在柚子皮上画了眼睛、鼻子、嘴和头发,让人们看像什么。穆晶快言快语:“像个大老爷子!”全家一致表示赞同。
就在大家躺到床上要睡觉的时候,穆晶忽然发现手里一直拿着的小画片不见了。她指挥爸爸起床去找也没找到。在那个年代,印刷品很少,带色彩的更少,彩色的印刷画片能够拿到自己手里则少之又少。因此,穆晶将它视如珍宝,从各庄拿到禾县,就连在车上睡觉都不愿撒手。可现在说什么也找不到,她急得都要哭了。穆轩猛然想起,那个柚子皮刚才没掀开看看:“会不会在柚子皮下面?”穆晶噗哧笑了:“柚子皮下有个大老爷子!”这话把大家都逗乐了。真是一笑解千愁,穆晶很快睡着了,画片风波亦随之过去。
星期天,王淑祥买了点心,带三个孩子到保姆田大妈家去探望,把大妈一家高兴的不得了,一个个搂抱孩子们,特别是拉着颖颖不愿放手。出来时,一家人送出来很远,还一再叮嘱:“有空常来家里玩儿!”大妈家亲热的气氛又让孩子们体会到了家的感觉。以后再来印染社,孩子们凡有空闲,都会自己过来坐一会儿。她们和田大妈一家处出了亲人般的感情。
一次,玲玲和颖颖去田大妈家回来,发现院子里的厕所前面被挖了一个大坑。到跟前一看,里面有些石灰底,已经干成一条条大裂缝。穆玲对妹妹说:“你别看它干成这样,其实底下的石灰是稀的。”穆颖不信:“你看那些缝,这要是在地面上就绑绑硬了。”穆玲看着穆颖:“不信吗?那你跳下去试试!”穆颖想都没想,双脚一并跳到了坑里。眨眼之间,两只鞋包括脚脖子都被稀石灰淹没了。穆玲急忙把穆颖拽上来,想尽办法也弄不干净,赶紧找母亲来帮忙。
王淑祥告诉女儿们千万不要用水洗,否则会被石灰烧坏的。她为颖颖换了一双鞋,将裹满石灰的布鞋晒到外窗台上。接着又指导孩子们用沙粒把手上的石灰搓干净,最后才让她们用清水洗。
穆轩下班回来,看到窗上的鞋,询问怎么回事之后,并未训斥两个孩子。他温柔地把穆颖搂到怀里,告诉她:要想知道坑里的石灰是干还是稀,有多种办法,比如可以找大人问一问,也可以找根棍子等物件探一探,总之,用自己跳下去试的方法是最愚蠢的。幸亏这次石灰层比较浅,要是深的话会把皮肤烧坏的。以后做事情千万要三思而后行。记住了吗?
看着慈祥的父亲,听着温馨的指点,穆颖难为情地笑着点点头。
下个星期再来的时候,石灰鞋还在窗台上。穆玲笑着指给穆颖看,穆颖不好意思地把姐姐的手拨开。
王淑祥将真正干透的石灰壳摔掉,鞋子露出了原来的模样。再用清水洗,才还原了本来面目。
虽然来回跑,到底有了家的感觉。王淑祥和穆轩商量后,把因父亲去世整天沉浸在悲伤中的母亲接过来,让她换个环境。
三个孩子整天围绕在姥姥身边,姥姥果然换了心情。她逐渐安稳下来,又开始勤快地做饭、做鞋和收拾屋子了。
一天晚上,北屋的王淑祥和穆轩已经做好睡觉准备,南屋和王廖氏住一起的三个孩子也躺到了炕上,但王廖氏还想去厕所蹲一蹲。
上完厕所穿好衣服,她刚要往外走,忽然觉得手心发痒,便靠墙上挠了挠,结果就晕过去了。
细心周到的穆轩一直在留心听着岳母回来的动静,可过了好一会儿还没声响,他有些不放心了。一边让妻子去厕所看看,自己也一边穿衣起床。
王淑祥到厕所一看,母亲竟然瘫倒在墙根下!她赶紧喊穆轩快来。
早有准备的穆轩三步两步赶过来,一把抱住岳母就往附近的地区医院跑去。
医生检查过后,确定是突发脑溢血。
急救室里一阵抢救,王廖氏很快苏醒过来。她见自己在医院里,忙问女儿是怎么回事。急诊大夫抢着说:“多亏你姑爷送得快呀,要不,起码得留后遗症!”
幸亏送得及时,加上医生措施得当。王廖氏的病来得急,去得也快。经过短暂治疗,她病愈出院了,而且没留一点儿后遗症。
每当提起这件事,王廖氏总要笑眯眯地瞄着女婿:“我上完厕所穿好衣服,刚想往外走,忽然觉得手心里痒痒,就靠到墙上挠了挠,结果啥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发现是在医院里!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夫告诉我:多亏你姑爷送得快呀,要不,起码得留后遗症!”听了她的话,一家人的目光自然会集中到穆轩身上。穆轩呢,却像什么都没听到,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见大家等待着,他就抬起头来轻松地微笑一下,以表示他只不过是做了件该做的事而已。
这事让王淑祥特别安慰。她体会到了有穆轩在身边的安全感。
每次和孩子们提及此事,王淑祥都幸福地看着穆轩:“多亏你爸,提醒我赶紧去看看。我一瞅你姥姥躺在那儿,吓得就知道哇哇叫唤,还没缓过神来,你爸就扛着人跑了!”
虽然穆轩依然不声不响,但三个孩子都用崇拜的目光看着爸爸。在孩子们心中,他的形象更高大了。
养好病的姥姥回老家了,孩子们又恢复了和母亲来回跑的生活方式。
可是这一次,来接站的爸爸好像不高兴。看到大家,他没像往常一样热烈地打招呼,只咧咧嘴表示了一下。晶晶照例要骑大马时,他的应付也很勉强。到了印染社,王淑祥问怎么了,他也不说。三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没意思,便跑到隔壁看染布的去了。
在她们住的邻院,有几个巨大的缸,里面装着很多水。一只大锅底下有灶。待把染料煮沸,人们把雪白的布匹投入其中,过几分钟拿出来时,布上就有了均匀的鲜艳色。热气腾腾一直弥漫到半空,空气中充满熟透的气味。
几排粗大的竹杆架上,只要不是雨天,就会晾晒着一溜溜各种颜色的布。架上有布时,姐妹们不敢碰触。没东西时,她们就围绕架子绕圈追逐着玩儿。
带着孩子们回去时,王淑祥一再嘱咐送出来的丈夫要万分小心,有事往公社打电话,她马上赶过来。
三个孩子忙着赶火车,根本没留意父母的神态。
下一次再来的时候,孩子们看到的爸爸又与往日一样了。
星期六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三个孩子并不知道。但第二天早晨,父亲的难过、母亲的气愤让她们觉察到出了严重问题。
一家人正吃早饭时,忽然从前面店铺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哭声。穆轩“噌”地站起来,脸上的神色很难看,让三个孩子吓了一跳。王淑祥平静地拉了一下丈夫的衣角:“先吃饭,吃完再说。”
刚收拾完,有人来家里找穆轩。王淑祥对不知道所措的丈夫说:“别怕,我和你一块儿去,我是现场见证人!”
父母跟来人走了,剩下三个孩子很害怕,她们互相问着:“怎么回事?”又都摇摇头:“不知道。”玲玲小声跟妹妹们说:“没有爸妈叫,咱们谁也不要到外面去,记住了吗?”两个妹妹听话地点点头。
过一会儿,爸爸回来了。穆晶跑上前,搂住爸爸的脖子:“爸,我害怕!”
穆轩勉强露出笑容拍拍老闺女:“别怕,没事啊?”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却坐立不安。
王淑祥回来了。她坚定地告诉丈夫:“我和局长保证了: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有作风问题,穆轩也不会有!”
在孩子们面前,穆轩没有做过多的动作。但他红着眼圈,将妻子的手握得很紧。
什么是作风问题?孩子们相互看了一眼。但小小年龄的她们还无法理解其中的份量,只知道能让高山一样伟岸的父亲都胆怯的词一定是很不好的事。
长大以后,三姐妹问过母亲:印染社那次是怎么回事?王淑祥气愤地回答:“那是坏人想做坏事,决不能让他们得逞!”成家以后,穆玲、穆颖、穆晶充分理解了母亲的心情。作为妻子,母亲真是太棒了!回想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候,爸爸总是对妈妈言听计从。现在想来,父亲除了爱恋母亲之外,还有深深地感激和信赖在里面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