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羽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他手里攥着一只苹果。
他慢慢从玄武神像后面转出来,大殿内供桌上贡品摆放的整整齐齐,地上纤尘不染,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听听厢房内高老二时高时低的鼾声,他打开侧门悄悄走出祠堂。
不敢走和合街,借着昏黄的月光,避开黑太岁他们家,绕道向自己家走去。
高羽走着走着就又犹豫起来,这条路不经过黑太岁他们家,却要经过已经死去多年,院子和屋子破败荒芜多年的崔石出家。那是庄里小孩子们白天练胆儿的地方,晚上从来没有人敢去。
破败低矮的院墙,屋门和窗户早就没有了,院子里是一人多高的荒草,时常有鸟兽虫蛇出入,晚上更有夜猫子栖息在那里。
白天看上去,屋门口黑洞洞的,像是张开的大嘴,两边的窗户也黑洞洞的,像是两只空洞无神的大眼,整个屋子就像是趴在那里随时要跳起来咬人的怪兽。
经过孩子们踩出来的蜿蜒便道,东绕西转穿过杂草可以到屋里去。孩子们或爬进像眼睛一样的窗户,或直接从张开“大嘴”的屋门口里鱼贯而入。
突然有人大喊,有鬼。高羽他们就从“怪兽”的眼睛里,或嘴巴里嚎叫着狂奔出来。
等跑到和合街上方停止脚本大力呼吸,有人问:“看到什么了?”
秋胖子说:“崔石出就坐在屋梁上,他娘也吊在屋梁上,崔石出还咧着嘴笑哩。”
春生也说:“崔石出还朝俺吐唾沫哩,幸亏俺躲的快,不然沾了他的口水,必死。”
小慢毒虫说:“胡说八道,大白天哪有鬼?墩儿,恁跑在最后,看到鬼了吗?”
高羽说:“看到了,他娘两只红眼睛突出来,舌头伸出老长,能舔到自己的肚脐眼儿。就吊在房梁上,还用脚踢了我一下。”
六指也说:“俺也看见了,真真儿的。”
大家被自己编出的谎言,欺骗的兴奋而又慌张。
说的次数多了,大家都信,这就是鬼屋。
高羽问过高老九:“那屋子是不是真的有鬼?”
喝过酒的高老九说:“胡说八道,世上那里有鬼!”
高羽说:“但甄秀才说,邪气聚,即成鬼。难道世间没有邪气吗?”
没有喝酒的高老九想想说:“敬鬼神而远之,少去那里,鬼神的事谁知道,也许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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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羽握紧翩鸿剑,经过“鬼屋”时,目不斜视,不敢向破败的院墙里面张望。他目不转睛看着前面的路直直地走,听见自己光着的脚丫轻敲地面,吧嗒吧嗒的响,在寂静的夜里很清晰。
突然脚下传来刺痛,他忙抬起被扎痛的脚,单脚蹦跳两下,呲牙咧嘴的蹲下身子,摸到脚底板扎了一个蒺藜狗子。
他咬牙从脚底板上撕下来扔到一边,这时就觉得后背特别是脖子后面一阵发凉。
猛回头,借着月光看墙头上站了一高一矮两个人。高者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挽着她胳膊并肩而立的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孩子。
四周景物静止,没有任何声音,夏虫也停止鸣叫,连庄里的狗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高羽强忍住狂跳的心,抬手虚劈出一剑,给自己壮胆。
墙头上那两团影子突然从中间折断,然后变成轻雾慢慢散开了。他闻到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奇特的香味。
高羽看看手里的剑,心情逐渐平静,无声的笑了。
他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在长满野草的院子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响动。是杂草被压倒折断的声音。还夹杂着奇怪的低低的神吟,断断续续,压抑而沉重。
高羽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发都立起来,是什么东西?
他握紧了手中剑,神经绷紧,扒着低矮的墙头向里面看。
如果不是一手扒住墙头,他一定会坐到地上。昏暗的月光下,院子里一人多高的草被压倒一片,在荒草上面有一条黑色的巨蛇。
鳞片在淡淡月光下姗姗发光,水桶般粗细的身子弯弯曲曲一直蜿蜒伸到屋里。脑袋无力的趴在地上摆来摆去,整个身躯在不停颤抖。
高羽瞪眼瞧着,一动不敢动,几乎忘记了呼吸。蛇头突然高高扬起足有一丈多,又无力的砸在草地上。
高羽被吓的忘记了逃跑,他只是怔怔的看着。蛇头左右摇摆,猛张开嘴。嘴巴越来越大。一颗巨蛋,从蛇嘴里面吐出。
月光下,巨蛋雪白粉嫩。
不是什么蛋,是一颗光秃秃的人头。那头左右摇摆着从蛇嘴里掉出来,然后是修长粉嫩的脖子,之后是肩膀、手臂。
当手臂也从蛇头里钻出来后,手掌慢慢撑着地面,上身颤抖着,先是肩膀隆起,肩胛骨凸出,似是非常艰难。然后脑袋也慢慢抬起。
高羽一惊,一张苍白的面孔很熟悉,是船娘。只是没有头发,头顶、身上肌肤雪白粉嫩,而不是过去见到的黝黑。
船娘突然“咦”了一声,上半身已经从蛇头里钻出来,立在那里不动。脸上满是疲惫和惊慌之色,她看到了高羽。
高羽竟然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他看看虚弱的船娘,胆子一下子大起来。
他想起不久前在集市上被他摸过屁股,惊慌中掉了帽子的小尼姑,那头像是剥皮后的鸭蛋,青虚虚的。
高羽双手一按,跳上墙头,岔开腿站着。他低头对船娘呵呵的笑。
船娘被高羽狼一般的眼神看的羞怯起来,双手交叉在胸前,遮挡了要害部位,也咯咯轻笑,“小屁孩,光屁股站那儿,羞也不羞?”
话说的样子老气横秋,却是拖着尾巴,样子像疲惫不堪的小姑娘。
高羽却没有一丁点不好意思,甚至有些莫名的兴奋,他说:“俺想摸摸恁的胸。”
船娘依旧咯咯的笑,“小屁孩,回家摸恁娘去。”
“俺没有娘,就想摸恁的。不然俺就撒尿了,不知道恁怕不怕童子尿。”高羽还是面带微笑。
船娘向后缩了缩,掩鼻笑道,“恁真脏。”然后显出难为情的样子轻声说,“恁过来吧,只摸一下。可莫要被别人看见。”
“恁过来,墙不高,俺就站在墙头上摸。”
“让人看见多不好。还是下来吧。”
“这里没人,恁上来。”
船娘犹豫着说:“好吧,无论如何今天晚上的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高羽点头。
她看见高羽右手被一团轻雾罩着,没来由心里发慌。
但高羽今天必须死,过去厌恶这个孩子,现在更加厌恶他那双狼一般的贼眼。
她拖着巨大的尾巴一点一点的往前移动,显出疲惫而娇弱无力,似是随时会扑倒。
高羽说:“嗯,俺不说。”
他在计算着距离。
既然有人曾用这剑斩过白蛇,等蛇精变成的船娘靠近了,俺也一剑斩杀了这条黑蛇。甚至他都想好了明天在高阁庄里吹牛的词儿,高邈算什么,俺杀了一条成精的巨蛇。
船娘双臂交叉在胸前,身体慢慢抬高,已经和高羽平视时,摇摇摆摆微笑着向高羽靠近。
突然黑色的尾巴无声的从高羽头顶劈下来,带起一团乌光。高羽露出一丝冷笑,想也不想挥剑斩向那条巨大的尾巴,但船娘的双手已经按到了他的胸前。
高羽飞起来。
他看见自己胸前那片龟甲发出一团紫色的光,却被船娘双掌轻易劈碎;他看见那一剑斩下巨蛇一小截尾巴。那断尾掉在地上痛苦扭动,像是壁虎的尾巴;他看见崔石出娘和崔石出站在树梢上冲他阴阴的笑;他看见自己张嘴喷出一团血雾。
大地和天空都在翻转滚动,昏黄的月亮好像浸泡在水里,崔石出和他娘的身影也是水里破碎荡漾开来。湿气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