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妮家出来,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不但愿意说话了,脸上的笑容自然了,两只小脚走路也有劲了。子昂和香荷不时地会心一笑。
快到家时,子昂看见宝来头戴狐狸皮帽、一身毛皮大氅地站在一家房头处,迎上去问道:“你猫这儿干啥?”宝来说:“我就等你。”子昂妈也看见了宝来,对香荷说:“那不你三姐夫吗?”说着也过去打招呼道“他三姐夫,今是闺女回门,咋的你还是米家姑爷,大冷天儿的站这干啥?咋不家里去?”宝来一脸哭丧道:“婶儿,米家人这么无情无意,我哪敢进去!”香荷一想到三姐夫逛窑子就恶心,尤其三姐现在被他害得有家回不了,便低头躲着他们回家了。
子昂和母亲是看宝来曾帮过他们才对他客气的,不然谁都不会理他。这时听宝来这么说,觉得他太强词夺理,又见香荷不高兴地离开,都不好说什么。宝来接着说:“媳妇儿没回家,我这年过得跟掉进油锅里似的。家里我是交代不了了。既然她不仁,也别怪我不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页纸递给子昂说:“把这个替我交给你米津梅。”子昂接过来一看,是一封休书,上面写毛笔写道:
休书
米氏津梅,本家龙凤镇米秋成之三女,是年二十八岁,民国十二年与我张宝来成婚,婚后十载,为张家生一男二女。初见津梅,花容月貌,令我欣喜若狂,曾誓言爱其终生,不想其婚后多次梦呓春山。春山者,米家长婿也,与我连襟。初闻爱妻梦呓,我心如铰,疑其与大连襟春山不轨。念其贞节未失,故不声张,暗中观察,其二人果真眉来眼去,令我羞愧。那日我二人争吵,梅愤然说出“若不是我爹阻拦,我哪能嫁给你”的话来。我问她“不嫁我必是嫁给李春山了”,她顿时惊慌不言,此已不言而喻。过后我又探问小姨天娇、香荷等,足可证实津梅曾与大连襟李春山私定终身,只因岳丈急于大姨津兰出嫁,才不得不分。然分人不分心,身在我下,却快于山中,实为妻道之大逆,令我蒙辱而忧愤,与此异心之妻共眠,虽花容月貌,冰肌玉肤,亦不过抚尸穷乐矣,尚不如与娼妓合欢而快哉!今痛心而决,休妻米氏津梅,以各图其乐,互不干涉。
立书人:张宝来
民国二十三年二月十三除夕
子昂大概看过后说:“三姐夫,别怪我说你。这本来就是你的错,你不想法认错,弄这玩艺儿干啥?再说,把三姐休了你能得啥好?”子昂妈也说:“就是,想法认个错让津梅跟你回去,以后可别那样儿了。不看别的也得看孩子,这弄得缺爹少娘的,不苦了孩子吗?”宝来叹息道:“我也不想这样,可米家人对我不依不饶,我还能咋办?你看香荷儿刚才那一出,你再看俺家现在乱的。不行,这事儿我就得先下手为强了,至少得和她弄个平手儿,完了下步再说。子昂,说真的,我舍不得她,我就想用这法儿拿她一把,她要让我一步,这休书我就嚼着吃了。”子昂很为难,他知道津梅并不怕被休,甚至在盼着他的休书,因此说这休书给不给津梅看完全是一回事,给她看她更铁了心,不给她看,宝来会认为米家接受这一事实。
回到家里,米家人正热热闹闹地有说有笑,屋里炕上地上都是大人和孩子。几个回门的姑娘一起在灶房里忙着做饭,唠着宝来逛窑子的事,都为津梅愤不平,也唠子昂救回的那些窑姐,都对子昂顾虑重重,也为香荷忧心忡忡。
子昂妈也到内屋和大家一起说笑,都觉得她出去一趟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但谁都没敢多问。香荷见子昂进来就悄悄问:“他跟你唠啥了?这么半天。我还要去叫你们呢。”子昂说:“晚间跟你说。”格格夫人还是听到了,问:“跟谁唠呢?神神密密的。”香荷笑道:“你不认识。”显然没将宝来在门外的事说给家里人。格格夫人狐疑地看看子昂说:“那他也从奉天来的?”子昂笑道:“不是,我三哥一个朋友。”然后说去准备放鞭炮,格格夫人也没再多问。子昂妈不好说,只是抿嘴笑。她觉得香荷做得对,因为米秋成一直想找宝来出那口气,米秋成要知道宝来就在门外,没准要出去发火。要真把火发出来也算好事,问题是宝来并不是来认错的,要知道宝来是来给津梅下休书的,这大正月的,可够让他晦气窝火的。
放过米家姑娘回门的鞭炮,又围着两大桌热热闹闹地吃过团圆饭,天色已经黑下来,大人们愿打牌的打牌,愿下棋的下棋,喝酒喝得头晕的就找地上睡觉。春山就说自己喝多了,又到中间屋去睡觉了,但这回津兰带着几个女孩子跟着过去了。津梅似乎没和春山说过一句话,姐妹们都担心她这时会因宝来逛窑子的事心情不好,不想她倒很开心地张姐妹们打牌,便天骄、香荷合看一手牌地也玩起来。对面屋里还有两伙打牌的,周米两家老人在炕上玩,子昂和骏先、翰林、俊章三个连襟在地上玩,都是赢五角钱纸币和一角钱硬币的。子昂觉得米家姑娘回门还真的很有乐趣。
回门的姑娘各自回家后,津梅带着两个女儿依然待在娘家,灶房的事基本都是她来做。米秋成和格格夫人都知道宝来给津梅下了休书,气得米秋成火冒三丈,格格夫人哭了一场。津梅倒安慰起母亲道:“这样挺好的,要不我真让他染上梅毒可咋整!以后我就此后亲爹亲妈了!”说得格格夫人更难过,又是在不知怎么办,想和老伴商量,米秋成又骂一通宝来道:“闺女是咱的,就在家待着,家里嘛都不缺,咱养的起,我就不信那狗日的能把咱难倒了!”但子昂更为津梅和春山担心了,虽然津梅没再提去中间屋居住。。
初五的早晨,子昂带着津梅的两个女儿在门外放了破五的鞭炮。准备去西屋一起吃早饭时,他见香荷一脸阴沉地从西屋出来,理都不理他就回了东屋。他看出她是在生气,却不知和谁生气,忙追到自家屋里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流着泪道:“少问我,要问去问我三姐。”他有些懵,心想:“问三姐啥意思?和她私通的又不是我!难道还和宝来有关系?可香荷至于这么难过吗?”他想不明白,香荷又只是在那抹眼泪,忙去问津梅。
一出屋,正好津梅要来找香荷,见了他也是一脸阴沉。他忙问:“香荷咋的了?她让我问你。”他冷冷地说:“吃晚饭再说,我不想惊动别人。一会你就在你家等着我。”说完去把香荷拉到西屋吃饭,从他身前过去,谁都没理他。他也只好若无其事地去西屋吃饭,但破五的饺子没吃几个就吃饱了先回自己屋等着了,躺在炕上继续想,越想越觉得事情和自己有关,难道还是他给宝来那些钱的事?还是宝来那封休书的事?一想到休书,不禁想到何耀宗些给他的遗书,心里咯噔一下。这两天都是津梅屋里屋外忙,不会她去爬苞米楼子吧?那上面都是不能现在吃的冻苞米,她要爬那上面能干啥?想和春山上那顶上办那事?就是夏天也不至于呀!他不放心他藏在苞米楼子内的遗书,起身要去查看,可就在这时,津梅推门进来。
他让她坐下问道:“到底咋回事?”他现在就为那封遗书担心了。她依然冷脸道:“子昂,我想问你,你和婉娇,还有她儿媳妇,到底咋回事儿?”他心一惊问:“你问这话啥意思?”她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道:“这个我和香荷都看了。”原来正是何耀宗写给他的遗书,他的侥幸彻底崩溃,不禁懊恼。她又说:“你还想编瞎话儿吗?我知道你编瞎话儿挺厉害。”他不禁怨道:“哎呀三姐,你可真能翻!你上那顶上干啥?”她眼一横道:“这是我娘家,我上哪还得你答应吗?”他不悦道:“那是我后买的院子,苞米楼子也是我后盖的。”她说:“我知道你后盖的,我就觉得新鲜才上去看看。”接着又说:“子昂,俺家有今天,是都亏了你,可俺家也都拿你当尊贵人,你可不能这样对香荷儿。”他强作镇静道:“三姐,香荷儿对我很重要,我会一辈子对她好。至于信上说的,那是何耀宗的意思。”她有些激动道:“你要没那意思,人家能这么写吗?那都写的啥呀,又是抽了又是肚子疼的,咋这么糟践俺们女人。”他低下头道:“这种事,你们当女人的最清楚,我哪知道,又不是我写的。”她又问:“那婉娇在你跟前还光过身子是真的吧?你上次去牡丹江搂过芸香是真的吧?这叫啥事儿呀?你都和香荷儿成亲了,可你还放不下她俩,听香荷说,你好说梦话,你心里还藏着两个女人,你是不心太花了?子昂,就算俺们全家求你,你让那些人都走吧。”子昂并不怕她,因为她和春山偷欢的事只有他知道,只要点她一下,她就会改变态度,也幸亏这封遗书是被她发现的,便说:“她们谁都走不了。也不是我特意留她们,她们确实没地上去。开始我寻思让芳子和顺姬都回她们国家去,可你让她们咋回去?就得求日本人,你觉得日本人能保证她们安全吗?再说顺姬,她就是回到朝鲜又能好得了吗?她全家都是抗日的,现在整个朝鲜也都让日本人给占了,让她回去不等于入狼窝吗!”津梅反问道:“咱这儿也让日本人占着呢,你不怕日本人知道你藏个抗日的?”子昂最反感有人拿日本人威胁他,便轻蔑地一笑道:“三姐,只要你不去日本人那告密就行。”津梅急了,说:“你说啥哪?”子昂又说:“三姐,我就跟你交个实底儿吧,我要让她们在这安家。她们都是落难的,你跟她们较啥劲?”津梅强硬道:“我和她们叫啥劲?我是保护俺家香荷儿。”他又笑了,笑得有些诡异,问道:“三姐,你知道谁在保护你吗?是我。”她一愣问:“你保护我?保我啥呀?”子昂只有将她和春山的事捅破,说:“三姐,你胆子真不小,敢在这院儿里和大姐夫办那事儿?”她大吃一惊,神色不安道:“办啥事儿了?你别诬赖人!”他忙说:“你小点儿声!”忙去开门看了看,见父母还都在西屋,又回身道:“三姐你也别不认,三姐夫出事儿没几天,你就和大姐夫到一块儿了。那天大姐夫因为三姐夫,实际是因为你喝醉了,晚间没回宁安,就睡在我后盖那屋里。你是后半夜进的这个屋,我就在窗外。”津梅害怕了,看着子昂要哭。
他忙安慰道:“三姐你也别怕,这事只我一人知道,香荷我都没告诉她。我同情你俩,要不是爹,你俩就是一家,你俩真的挺般配,是爹毁了你们。可你俩这样到一块儿,爹要知道可就出大乱子了。所以,我想保护你,我不希望你出意外。”她彻底软下来,双手捂着脸哭道:“没脸活了!”他心一痛,感觉是自己伤害了她,忙安慰道:“三姐你可别做傻事儿。我知道你心里苦,你还年轻,长得也俊,我会帮你的。”她怯怯地看着他问:“你咋帮我?”他低声道:“你俩得小心了,我想回头在外面给你盖套房子,得等到天暖和的。我准备和大姐夫合伙做生意,就是太对不住大姐了。”
她哭着感谢他。他又埋怨道:“你不该让香荷看这封信。不过已经这样了,香荷你得给我哄好了。”她为难道:“我跟香荷说了,我要让你把她们都送走。”他激动道:“你让我往哪送?她们只有在这才安全。娇儿姐和芸香儿都是我恩人,那个岁数大的和顺姬都是娇儿姐的恩人,我必须得保护她们,不瞒你说,我还要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
津梅擦去脸上的泪,镇静了一下问:“那我问你句话,你别生气。”他点下头。她又试探地问道:“以后,你会娶二房吗?”子昂沉了片刻道:“我说了,香荷对我很重要,我不想让她难过,别的我就不说了。”她没再问,说:“那我知道了。今天的事儿是我惹的,我去跟香荷说去。”说完出了屋。
津梅从气愤地让香荷看了何耀宗的遗书到回头又去劝说香荷,前后不到一个时辰。香荷对三姐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感到费解。她感到这里另有说道,只是三姐不想多说她也不好深问,便回想子昂对她的一幕幕,想来想去,她感到子昂还是真心疼她的。她曾偷着问过姐姐们的夫妻关系,可哪个姐夫也没象他那样天天给媳妇洗脚、亲媳妇的脚。她感到她很幸运,幸运得时常觉得对不住子昂梦里喊的文静和懿莹。虽然她曾对子昂心里还牵挂着别的女人感到不爽,但他们毕已经分开了,可如今她又发现子昂心中还牵挂着婉娇和芸香,而且婉娇和芸香都在他跟前,心里便又不是滋味了。
就在她纠结郁闷时,不停的呕吐证明她已经有喜了。就在她和子昂暗里怄气时,她见到桌上油腻腻的蒸白肉就恶心,刚刚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格格夫人立刻猜到她已有了身孕,但还不敢确定,说回头找个郎中来给把下脉。子昂心疼她翻江倒海般地呕吐,也不安她看过何耀宗的遗书,便时刻不离地守着她,照顾得无微不至。饭桌前,他怕她肚子空,专挑她能入口东西一点一点喂,她不想让他喂,又怕父母看出她在生他的气,尤其怕爹象对三姐夫那样对待他,她做的一切都是害怕失去他。
格格夫人见他这么呵护香荷,竟高兴得流下眼泪来,说她生了这么多孩子也从没有过这待遇,便又玩笑地数落起米秋成。米秋成虽然觉得理亏,但还是不愿听,问怒道:“还老提那些做嘛?好吃好喝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自打将婉娇、芸香等人接到龙凤,子昂总觉得自己对不住香荷。给田中太久妻子画完像后,他觉得手感很好,便开始为香荷画像。香荷不想画,他便跟哄孩子似的,总算哄得她同意了。接连为她画了两幅,都是中幅油画。第一幅是她穿着红面镶纯白兔毛的大袍站在雪中,身后还添加了梅花来衬托。第二幅是她沐浴之后的光彩画面,画得细腻逼真。她在画面上白嫩光洁,舒展的秀发,柔顺地微拢于身后,一张大红色的浴巾披在身上,白皙的颈部和秀美的手臂、腿脚都露在外面,红白分明,突显出她的洁白如玉。他显然在她的手脚上下了很大工夫,不仅手脚鲜嫩诱人,就连指甲和趾甲也都透着晶莹的光泽,与戴在上面的东珠链相映衬。
她很不愿他这样画,但他还是忍不住画了出来。见她又生气,他便哄她说只是他自己欣赏,不让别人看,总算又过关。
自从香荷有了喜,子昂高兴中还搀杂着忧虑和不安。他想起他曾经答应米秋成,自己和香荷有了儿子后,要有一个随米家姓氏。如果香荷这次生了儿子,到底姓周还是姓米他倒拿不定主意了。眼下最让他不安的是,这事他还没有和自己的爹妈提起过,好几次想说但不知如何开口。毕竟这个愿是自己当时担心娶不到香荷许出的,何况他曾经为阻止米家接受媒人为香荷提亲而使过骗术,他不想让米家人说自己把香荷骗到手后就变卦,那自己岂不成了地地道道的大骗子。眼看着香荷白嫩的肚皮凸起来,他必须要和自己爹妈明说了。
这日晚他见香荷睡下便熄了灯,悄悄去了对面屋。爹妈屋里的油灯还亮着,被褥已经铺好了,爹在被窝内将头探出炕沿抽着烟,母亲在灯前为即将来到世上的孙子或孙女缝着婴儿装。
他上炕坐在炕梢处,鼓了下勇气说:“爹,妈,有件事,一直想和您二老商量,可总也不好开口。”母亲一边干活一边笑道:“不好开口这不也开口了。啥事儿?”子昂说:“我从奉天出来找你们,确实遭了不少罪。我抹蹋山到这儿的,要没有米家接纳我,我现在真不知在哪干啥呢。那些财宝是我发现的不假,可米家要不留我呢?我现在就是个穷光蛋,咱们可能真就再也不能见面了。我不是背后讲究我三连桥,我要是个穷光蛋,他就是在街上见到你俩也不会管的,开始他根本没把我要找大姨家的事当回事,见到你俩也不知咋回事。说一千,道一万,都米家给咱的这份福气。”
这些事周传孝已听儿子说过,但儿子这时又提起此事,倒让他糊涂了,问道:“你到底想要说啥?”子昂说:“米家没儿子,开始他们想让香荷招上门女婿。就因为这,我开始答应他们,将来和香荷有了儿子,头一个就让他随米姓。”
周传孝顿时变脸,霍地坐起来,瞪眼道:“你说啥?你是真要给他家当上门女婿?”他忙解释:“不是上门女婿!就是让一个儿子随米姓,别的还都随咱周家姓。”周传孝忍着怒气问:“香荷儿这胎要是生儿子儿子,他就得姓米呗?”子昂说:“我想这样。”周传孝忍不住骂道:“你他妈的混头了吧!”子昂妈忙不安地说:“你小声点儿,让香荷儿听着多不好!”
周传孝也不想因此与米家闹得不愉快,气哼哼地用烟袋点着子昂道:“你呀你呀!你咋寻思的?不假,米家对咱有恩,那周家还把你养大的呢,哪轻哪重?”子昂不安道:“就让这个随米姓,别的都随咱家姓。”周传孝又控制不声音道:“你懂个屁!你知道这个是啥吗?要真是小子,那可是长子长孙!”子昂妈又不安道:“长不长孙的,你能不能小声说?”周传孝已经全然不顾了,又将火发在老伴身上道:“一边儿待着去!”子昂妈也火了,斥责道:“你让我上哪边儿待着?这是在我儿子家,又没在你家!现在你讲长孙了,要饭那会儿你咋没讲?现在你扬摆了,那会儿你给人当孙子都没人要!”周传孝眼一瞪骂道:“你个败家娘们儿!”举起烟袋去抽她。子昂忙伸手去拦,烟袋杆落在他的胳膊上,又疼又恼,但毕竟是自己的爹。
他不想妥协,妥协就对不住米家,对不住香荷,最根本的,他不在乎什么长孙不长孙,那都是老讲究,他更没觉得长孙和其他孙子有什么不同,便忍着疼痛道:“爹,你把事情看得太复杂了,孩子不论姓啥,都是您的孙子。”周传孝愤怒道:“放你妈的屁!这能是一回事儿吗?算了,不跟你说了,你现在有能耐了,财大气粗了,我算什么!你妈说的对,我就是个要饭的,当孙子都没资格,还舔个大脸当爷!”说着将烟袋往炕里一扔,钻进被窝生闷气。
子昂不知自己是对是错,心里焦躁道:“爹,你咋这么说?”周传孝又霍地爬起道:“明天俺们就回奉天,就当俺们是要饭的,给俺们打张火车票。”子昂妈在委屈地哭,突然愤愤道:“你别带着俺,要走你就自个儿走!”周传孝瞪着老伴,气得不知说什么。子昂说:“爹你消消气……”周传孝气愤道:“滚滚滚,别叫我爹,我不配!明天我自个儿要饭走!”说完又钻进被窝,连头也盖上了。
他觉得爹不可理喻,就对母亲说:“妈,我也有难处。我看我老丈人怪可怜的。”说着眼泪流下来,又说:“甭管姓周姓米,咱都是一家人。再说香荷儿不还能生吗!”母亲抹着眼泪道:“妈懂你,妈跟你一伙儿!老说报恩报恩的,咱也不能光耍嘴皮子!人家给咱带来这么大福份,就这点儿心愿,咱还有啥舍不得的,又不是把孩子给出去见不着了。可话又说回来,老儿子、大孙子,老太爷的命根子,咱能不能生头个小子姓咱家姓,再生的姓他家姓?”子昂为难道:“我都答应他们了。我就寻思我老丈人盼了大半辈子了,想让他早点高兴。”母亲叹口气道:“要说你老丈人也真挺苦的。闺女再多,没个儿子也叫绝户。不说这个,就凭他家是咱恩人,你想咋就咋的,妈不拦你!”接着又问,“那以后孩子管俺们叫啥呀?”子昂说:“也叫爷爷奶奶呗。”周传孝在被窝里听着娘儿俩说话,这时突然掀起被道:“别管我叫!我是孙子!”又将头蒙上。母亲扑哧乐了,小声对子昂说,“别理他!去睡吧。香荷睡了吗?”子昂说:“睡了,她现在觉儿可大了,一沾枕头就着。”说着下炕回到对面屋。
可对面屋的灯这时却亮了,香荷正坐在被褥内哭。他下了一跳,猜她已经听了他们说的话,忙脱鞋上炕哄道:“别哭别哭,是不听着俺们说话了?”她不说话,还是哭。他说:“你放心,我答应的事,就按我答应的办。”她开口道:“俺爹俺妈也没说非要这样。”他哄道:“我知道,这是我的事儿,跟别人没关系。”她在他怀里说:“别跟你爹争了,到时该姓啥就姓啥吧。”
听香荷把爹妈分得这么清,心里又不是滋味,紧紧地搂着她,语气更加坚定道:“不行,我主意定了。我不是看不起我爹,我爹就是老思想,我要改改他的老思想!其实这根本不算啥事儿,都是一家人,分得那么清干嘛?我不在乎,左右我都是爹!”说着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又扶她躺下道:“这事儿跟咱爹咱妈他们都没关系,就是我想这样做。我不能说话不算话,我一定要这么做,谁也别想拦我!也别说我叛祖离宗,现在日本人都要给咱当老祖宗了,咱还在家为姓啥穷掰扯呢?只要姓的是中国姓,咱就不算背叛老祖宗!咱都是炎黄子孙,炎黄子孙是我们共同的老祖宗,炎黄子孙就应该合起心来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
见香荷很有兴趣地听自己说,他在她的唇上吻一下又说:“别哭了。没听咱妈说,怀孕时候不能生气,老生气孩子生下来就没奶吃。你是喝羊奶长大的,还让咱儿子也喝羊奶呀?”她笑了,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他便又兴奋了。
第二天早晨,子昂妈和津梅做好饭招呼大家到西屋吃饭。周传孝怎么叫也没过去,但什么也没说。米秋成、格格夫人不知出了什么事,让子昂再去叫。子昂妈说:“他有点不舒服,待会儿他想吃自个儿吃。”米秋成问:“哪不舒服?找个大夫瞧瞧?”子昂妈说:“不用不用,他就是没睡好觉。这阵子他老瞎寻思,总想找点事儿做做。他能做啥呀?就会个洋铁匠。我看就是闲的。”米秋成说:“没事儿出去听听书不挺好吗!”子昂妈笑道:“有福不会享,烧包儿呗!咱吃咱的,不管他,他啥时饿啥时吃。”便不去管周传孝了。
吃过饭后,子昂想和爹再唠唠。母亲将他拦在院内说:“大白天的,他要再和你喊不都听着了。先别理他,没事儿,他不敢明着闹,他当这是他在自个儿家呢。”听母亲这样说,他心里又不是滋味,说:“妈,这就是你们的家!”母亲叹口气道:“你都是托人米家的福,俺们不更是了!咋也不如自个儿家!咳,不唠这些。你呢,也甭担心你爹,今早上我又劝他了,道理又都和他讲了。他现在就是和你怄气,说你现在翅膀硬了,不把他放眼里了。”他觉得冤枉,解释道:“妈,我不能总骗人家。”母亲说:“好了好了,妈知道你咋想的。再有,我和你爹真想回奉天,就想回家等你妹妹。”说着又流下眼泪,继续说:“刚才妈在屋里说你爹要开洋铁匠,就是想找个理由分出去。”子昂不安道:“妈,我给你们另买房子,你们别走。我妹儿要是回奉天,肯定去找雪峰,她能知道咱们在这儿,我七哥都给安排妥了,到时有人来送信儿,这面也有人去接她。”又继续解释道:“随米姓这事儿,香荷儿她爹妈没说一定要。我就是觉得骗过他们一次了,这次我就想证明我是说话算话的,不然我见她家人总是亏得慌!妈,都是我的错,你和爹原谅我这回,我和香荷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们。”母亲说:“妈都懂,你也别为难。这事儿就按你的意思办!长孙不长孙的有啥用?眼珠子都指不上,还指望眼框子,等两眼一闭那天,还啥你的我的。”
他心里更加难受,抱着母亲哭道:“妈,你是不也生我气呢?”母亲安慰道:“妈没有,妈最懂你心思。”他继续哭道:“你就在生我气!要不咋说眼珠子也指不上。”母亲一怔道:“妈就是顺嘴儿说的!妈重说。妈下半辈子就指你这个眼珠子!眼框子就你说了算!”子昂破涕为笑。母亲也笑,为儿子擦着泪说:“好了,别难过了。你先回西屋,我再劝劝你爹。”说完自己回东屋了。
子昂回到米家上屋,见岳父母和津梅都定眼看他。米秋成一脸严肃地问:“你跟你爹说孩子生下来姓米的事了?”显然香荷讲了昨晚的事。但子昂不知米秋成问话的意思,忙说:“爹,我当时就这么答应你们的,我得说话算话。”米秋成激动道:“这是你们能作主的事儿吗?我要是还有那想法,我们当老人的一见面儿不就提了。当时就是不知那封信是你自个儿编的。我压根儿就没把这事当回事儿,我是看你对香荷儿心思挺重!你别看我不说,就你那点心眼子,我看得明镜的!”格格夫人也说:“就是啊,就看你疼香荷的劲儿,还有孝顺俺俩这份心,孩子随谁家的姓都不要紧。”米秋成又对格格夫人说:“行啦,咱别在这儿说了,赶紧过去跟亲家解释下,别让亲家以为咱是逼着孩子这样的。”说着先出了屋,格格夫人也拧着小脚跟了出去。
米秋成和格格夫人一前一后地到了东屋上房。周家老两口正在炕上说话,见米家老两口进来,忙都招呼着。米秋成开门见山道:“亲家,都误会了。子昂有这份心思,俺们心领了,可不能这么做。你们家就子昂一个小子,哪能让他的孩子随俺们姓!只要他俩好,咱当老的不也都好了嘛!这子昂,咋和你们唠这些?刚才让我把他说了,这是大事儿,他们做得了主吗?行啦,你们也别跟孩子生气了,该吃饭吃饭,该听书听书,咱们是一家人,可别因为这事儿弄得不愉快!”说着脱鞋上炕,挨着周传孝盘腿坐,显得很随和,很诚恳。
子昂父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有些慌乱。子昂妈说:“哎呀,你看看,到底把你们给惊动了。让我说,就按着子昂的意思办。这事儿挺突然,他爹一时糊涂。刚才俺们又核计了,子昂想的对,俺们都乐意。再说香荷还能生不是?”米秋成说:“算啦算啦!俺就是个绝户命,认啦!”
一听这话,周传孝更受不住了,一把抓住米秋成的手说:“老哥哥,您可别这么说,是我当弟弟的糊涂!咱俩就是亲哥俩,还啥你家俺家的!孩子生下来,咱哥俩一块儿当爷爷!老哥哥,听弟弟说一句,就按子昂的意思办,香荷儿这胎要是儿子,就姓米!我定了!绝不反悔!”米秋成和格格夫人都不答应。子昂妈说:“就这么定了吧,俺家你兄弟脾气犟,他要认准的事儿,谁也犟不过他!”
米秋成清楚周传孝说的都是改口话,不禁懊悔道:“你看这事儿整的,要知这样,俺们就不过来了!”周传孝说:“你不过来,俺们也得过去,要不咱不就夹生啦!这事儿就得咱当老的定!”又对子昂妈说,“你去把俩孩子也叫来。”
子昂和香荷被叫过来。周传孝郑重道:“今个儿俺们当老的把事儿定下了,孩子生下来要是小子,就姓米!”又对子昂说,“你小子记住,有老人在,这种事儿不能你们随便定!”
子昂感激道:“爹,儿子不懂事,您别生气,我和香荷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们四位老人!”周传孝说:“行了,事儿都说开了,还生啥气?不生气了!”
米秋成这时很激动,两眼噙着泪,握住周传孝的手说:“好兄弟,你要偏这么的,那我就领了。我替我们米家老祖宗感谢你!”说着,起身要为周传孝跪下。周传孝忙一把抱住米秋成道:“这可使不得!”
香荷见爹为公公下跪,也吃了一惊,随即也在地上跪下,子昂也跟着跪下。周传孝一边抱着米秋成,一边招呼香荷和子昂也都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