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夜晚,又一次来到那个总是象萦绕着海妖的歌声一样,既让我感到诱惑又摆脱不了畏惧的地方。我默默地游荡在这些似是而非的同类之间。这是一个被世人遗弃的花园,欲望的花朵在怪异地开放着。在这个没有任何律令与规范的王国里,潜伏在人性深处的种种欲望都以格外夸张的姿态凸显着。已经无人问津的中老年人孤独地伫立在黑暗中,他们永远也登不上这个色yu的舞台了,只能可怜巴巴地做一个无人理会的旁观者。英俊的男孩子也同样隐身于黑暗中,那是因为他们不屑于急不可待的招摇。他们知道没有人会忽视这青春的光芒,他们也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随时制造充满着种种意外和波澜的生活,他们有这个自信心。
有的人和我一样独自默默地徘徊,也有的三五成群,他们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着,就是不说话嘴也不闲着,一粒粒往嘴里丢花生米。这些人往往是轻狂无知的,极端缺乏严肃的生活态度和内省精神,性对于他们而言,似乎只是一片随嚼随吐的口香糖。对于这一类人,我向来是避而远之的。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些轻浮无聊的家伙,不值得信任和尊重。我总是把目光投向那些外表羞怯和单纯的人,根据我的经验,这些人的可靠系数是远远高于前者的。他们都是些平凡而克己的人,工作努力,待人亲善,是踏实耐劳的社会中坚力量,和平凡人生最彻底的捍卫者。他们都在努力地将自己的人生角色饰演完美,不少人都是父母妻儿眼中的好儿子,好丈夫和好父亲。除了这个与众不同的性取向,他们平常得和每一个正常男人一样。在这个群体里,他们是最为谨小慎微和矛盾重重的,因而也是活得最为压抑和痛苦的。他们也弄不明白这个让他们感到意外的自己,他们也不愿意这样,可是又没有办法对付这隐匿却强大的渴望。和飞扬浮躁的那一类比较起来,我甚至更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因为感觉不好,太沉重和压抑了,我总有一种被拖着慢慢坠入深海的感觉。面对不可更改的命运,没有人比他们更绝望和无奈的了。
两个年轻的男人迎面向我走来。清新洁净的仪表,时尚却非时髦的穿着,节制的谈笑声中偶尔夹杂着发音准确的英文单词,他们都有一种基于良好的教养而生的气质。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静静地交换了一眼温和的注视。和那些患有程度不同的人格分裂症的患者相比,我终于发现了自己效法的对象。这一类人也显得很正常,一般来说都有不错的学历和职业,自信开朗,自我认知系统完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他们较少或者没有感受到主流社会对于异己分子的排斥与打击,所以,他们对于人生持乐观态度,是健康的享乐主义者。和那些从外表看来与他们无异,但却深受压抑与矛盾之苦的那一类对比之下,他们的自我认知能力就明显高出一筹。他们从不自寻烦恼,成天愁眉苦脸地困于激烈的矛盾与冲突之中。也不认为自己有别于常,除了这个在他们看来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性取向,他们不认为自己和正常的男性有什么不同。所以,他们安然地奉行着自己的行为方式,从容地享受生活中美好的一切,当然包括同性之爱,而绝不存在什么“罪恶感”的压迫。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有时候显得有些无耻,甚至淫荡,可是最起码他们心理健康,活得真实,就象一株株在阳光下疯长的植物,散发着野性勃勃的生命力,而从不鬼哭神号地把自己和别人都搞得沉重不堪。从这一点来说,他们简直堪称智慧!我承认我不具备这样的心理素质,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这一点的欣赏,我觉得这是面对着无可更改的事实时,一种自然而聪明的生活态度。
茫茫黑夜漫游,我突然想起了这个一时想不起来由何人所撰写的书名。它带有一些不定性的意思,在夜的容器中,好象有无穷的神秘在等待着探索和发掘。在我看来,黑夜就好象一个具有着释放真实人性功能的大演示台,在这里,我总是能够碰到一些奇怪的人,和有趣的事情,从而产生种种奇异的感受。我发现在这种状态中,我的思路总是和我的步伐同步延伸和扩展,显得格外发达,思想的火花象焰火一样噼里啪啦地在脑子里不断地往外蹦。我不能克制一种把它们记取下来的冲动。
人渐渐多起来了,走马灯似的让人目不暇接,夜的盛会逐渐达到了高潮。我开始注意到一个戴着棒球帽,象个在校生的男孩子。整整一个晚上,他谁也不理,一个人孤独地徘徊着,好象对游荡于周围的人影统统视而不见似的。他的青春和孤傲吸引了我,使我产生了想结识他的冲动。可是,那时候的我是多么胆小和羞怯啊!主动向一个陌生人开口搭讪,这对我来说简直是要比当众跳舞还要严峻的挑战。不知道多长时间了,我在他的身旁踱来踱去,勇气鼓了又泄,泄了又鼓,可就是不敢走上前去。后来,我觉得这样真是没意思透了,心一横,就一鼓作气地走到了那个男孩子的面前。他看着我的脸在帽檐的阴影下没有任何表情,我突然发起慌来,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匆忙间只得搬出那个老而又老的问时间的把戏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寒风中可笑地拖着颤音。
可是,我得到的是怎样冷酷无情地对待啊!他一定早就看出了我的意图,可他却不动声色地等着我这个可怜虫送上门去,从而借此获得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斜着眼睛,这个人先冷冷地扫视了我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带有明显鄙夷意味的“哼”,说了声“不知道”,就扬起头来转身离去,好象我要纠缠着他不放似的脚步匆匆。
我的脸颊一下子就火烧火燎起来,就象被人左右开弓地狠狠打了两记耳光。我的心被深深地伤害了,靠在冰冷的石堤上,我虚弱地直想哭。
一动不动地站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你好”,一个年轻明朗的声音忽然把我从受伤的痛楚和羞惭中解救了出来。我转过头去,看见一张微笑着的脸正对着我。我真是难以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受,这是一张多么清秀的面孔啊,两道漆黑的眉毛,一双不大却很秀逸的眼睛,而开启着的嘴唇中间,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使这个礼节性的微笑显得格外动人。我的心立刻砰砰地跳动起来,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我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恍惚中想,怎么好象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渴慕的梦中?
据心理学家分析研究,在每一个人的潜意识中,从幼年开始就一点一滴地逐渐在形成一幅就连本人也不自知的,关于未来情爱对象的神秘“画像”。如果这个理论成立的话,那么就不难解释了,不管是在文学艺术还是现实生活中,明明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在相遇时,毫无来由的,却会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你”或者“你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那种莫名其妙的认知感。此时此刻,也许正是这种感受,使我一下子对这个陌生的男孩子产生了异常的好感。我们一见如故地聊了起来,竟然也很投机。这是个活泼开朗的男孩子,在他的气质中,洋溢着一种明亮的东西,好象命运的阴影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就连我这个一直生活在幽暗内心中的人,也惊喜地感到了某种生命力的复苏。
我想我是喜欢上他了,无论是英俊可爱的容貌,活泼开朗的性情,还是温文有礼的举止,都让我觉得心弦为之而拨动。我们边走边聊着,借着路灯的光芒,我近乎痴迷地细细打量着身旁的他,一个大男孩子光华四射的青春之美。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喜悦的回声,我简直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听到它。夜空是那么深邃明净,河水哗啦啦地欢唱着,我眼中的一切都在心的庆典里化身成了天国的景象。我醉了,全身心地陶醉于这新鲜的喜悦和美感中,以至于有损于这美感的任何细节我都统统视而不见,包括他眼里有时候一闪即逝的狡黠,和唇间一抹若隐若现的,近似嘲弄的笑意,还有一路上往来不绝地和他打招呼的陌生人。我的分析和判断能力已下降为零,分手的时候,我轻率地给他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
从第二天起,只要一听到电话铃声,我的心就会立即狂跳起来,然后就象枕戈待旦的兵士听到军号声般一跃而起,不顾父母诧异的目光,飞跑着抢在他们前头奔向电话机。但总也不是,他好象把给我打电话的约定彻底忘在了脑后。虽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微微地挫伤着我,可对我来说,心中那份朦胧的期盼却是今生从来没有的体验,清新而甜美。虽然他的面貌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可还是总是想着他想着他,我觉得自己就象一颗羞涩的小星星,在浩淼的夜空中,向着另一颗似曾相识的星发出了快乐的回声。
这天下了班,一进门就觉得气氛异常,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就那么表情异样地看着我。我惴惴不安地问出什么事了?爸爸妈妈不回答我,还是看着我,可是他们的目光,却陌生得就象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的,隐隐地袭上了一种不详之感。半天工夫,爸爸终于开了口,今天我们接到一个电话,几个人好象在搞恶作剧,在电话里胡说八道,又说又笑的,还教训我教子无方,说什么自己的孩子学坏也不管。我问他们我的孩子怎么学坏了,他们就说你……,说你在搞同性恋!
我曾经忍受过无数的羞辱和打击,但没有一次引起的心理震荡能够和这一次相比。好象电器被猛地拔去插头一样,我的思维活动一刹那就停滞了,足足有一段时间,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失去了最基本的应变能力。然后,我觉得我的身体忽然哄哄地烧热起来,太热了,热得我就象被关进了烤箱里一样。一转身开了门我就往楼下跑去,要是继续待下去,我想我就要被热死了!爸爸在后面喊着我的名字追下来,我没命地往前跑,忽然觉得怕他怕的要命,简直不能够想象以前是怎样和他面对面地坐在一起的。
那种疯狂奔走的感觉我一生不会再体验,街上的人都在诧异地盯着我看,看一个发了狂的人吗?那么又有谁能够保证,这个世界本身不是疯狂的呢?一切都是他妈的欺骗和愚弄,都是臭狗屎一堆,让这个该死的星球毁灭掉吧!
天黑了以后,我又去了那里。只不过隔了短短几天,站在当日我们聊天的地方,却象已经经历了几生几世,一片又一片的沧桑从心头掠过。我一直倚着石堤站在那里,凉飕飕的河风透过我单薄的衣服,已经把我的皮肤搞得麻木了。肚子早就饿过劲了,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觉得自己空虚干瘪得象个被抽掉了填充物的旧木偶。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双双鞋子就在我低垂的眼帘下来来去去,有的停在面前,我就研究它们的款式,猜想它们在这坎坷不平的人世间究竟颠簸过多少里程?
后来有人过来和我说话,还邀我一起走一走,我就梦游似的和他走着说着。后来,那个人要我跟他回家去。我说我不能在外面过夜的。他就说,你跟我来。他领着我走来走去,然后来到一个围着铁栏杆的隔离带前,轻车熟路地翻了过去,在里面招手叫我。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翻了过去。里面密密麻麻地长着一丛丛的长青灌木丛,我跟着他低头钻过那些乱七八糟的枝杈,来到里面一方小小的空地上。四周的植物长得又高又密,就象一个天然的屏障。
然后我们就面对面地站着。我有些犯迷糊,不知道下一步的程序是什么。直到他在我的面前蹲下来,仰起脸来要我脱裤子时,我才如梦方醒,尴尬得不知所措起来。他见我不肯脱,一耸身站起来搂住我,一边在脸颊上叭叭有声地亲,一边紧紧地贴住我幅度很大地左右扭摆起来。他壮硕如猪的腰身扭起来真是太可笑了,我差一点就笑出声来。这个人太奇怪了,我觉得自己简直被他给弄糊涂了,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可是他粗鲁的触抚也使我的身体渐渐产生了反应,我冲动起来,象沙漠中焦渴的人一样寻找他的嘴唇。可是他却蹊跷地闪避起来,只敷衍了事地在我的脸颊上胡乱亲了几下。正是这种与他一开始的热烈大不相符的表现让我一下子冷静下来,这时候我忽然发觉我的上衣口袋轻微地动了一下,有什么探了进去,又迅捷如猫地抽了出来。我不动声色地把手伸了进去,里面是空的,几张钞票已经不翼而飞了。我一下子甩开这个粘附着我的肮脏的身体,在路灯下狠狠地盯视着他的眼睛。怎么了?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我说我口袋里的钱不见了!他顿时连呼冤枉,无辜得跟真的一样,无耻的样子真让人恶心。我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咱们最好不要把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他终于露出了狞恶的嘴脸。我心里一凛,没错,就是闹大了我又能把他怎么样呢?除非我乐意和他两败俱伤。这些小流氓,他们早就看准了我们这些人的弱点,知道我们投鼠忌器,吃了亏也不敢张扬,这简直可以算是世界上最卑劣和无耻的行径了。我抬起头来,天上没有月亮,可是路灯惨烈的白光投射下来,却象冷月寒光一泻千里。我们面对面地对峙着,彼此都能够听到对方咻咻的喘息声。这一切简直就象是做梦一样,但又分明是实实在在地清醒着。我忽然觉得自己是赤身**地站在这该死的大白光里,从来没有这样鄙弃过自己,简直恨不得把自己和对面那个家伙统统毁灭掉心里才痛快!
我再也无法面对这个人了,这个自始至终诱敌深入,象玩弄着一只蠢笨耗子的狡猾老猫。他让我觉得自己丑态百出。一把推开他,我跌跌撞撞地在那些枝条纷乱的灌木丛里向外走。可是,我又猛地站住了脚,我想我为什么要对这样明目张胆的偷窃忍气吞声,又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屈辱和伤害?汹涌的怒火一下子熊熊燃起,我又掉转身赶回去。不行,绝不能放过这该死的流氓,骗子手,哪怕是和他同归于尽我也在所不惜!但是,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我疯了一样到处找着,可是哪里都找不见。不行!不行!不行!心里太恨了,恨得不能再恨了,我重重地跺着脚,真想把这个肮脏的世界踩成个稀巴烂!
夜已经很深了,气温越来越低。可是我并不感到冷,反而觉得身上热哄哄的,手心滚烫滚烫的。我的头也开始疼了起来,重得象要坠下来似的。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发着烧。我想起小时候感冒发烧的时候,妈妈总是每隔一会儿就来为我试一次体温,她清凉的手搭在额头上的感觉真舒服啊!我忽然想家了,只不过才离开了几个小时,可在此刻的感受里,却好象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似的,久得都让我感到了陌生。
无处可去,仍然还是要回到那个让我再也摆脱不了羞耻感的家,带着一颗近于麻木的心。在高烧的幻境里,我的全身燃起了大火,而那寒气四射的路灯光却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雪亮雪亮的,有一种置身于冰窟的感觉,连空气都冰冻得随时会脆裂一样。这是一个多么绝妙的嘲讽啊!就连那么一点最后的,堕落的美感也不留给我,我在黑暗中一直冷笑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