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一好我就又去了那里。漠然地站着,看别人也被别人所看。这带有一点展览自我的意味,可我已经不再感到屈辱。一辆自行车骑过去了,却又去而复返,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把头转过去,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正推着车凝视着我,我就大胆对和他对视着。他把车锁上,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一个人吗?和问时间不太一样,尽管这个句式也是最常用的搭讪方式之一,可比较起来就有些单刀直入的意思,大胆直露。我抬起眼睛,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略微有些发胖的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从气质谈吐来看,应该是属于那种坐办公室的小职员,不显山露水的一类人。随便聊了一阵子,他就试探着提议去他家里接着“聊”。我注视着面前这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这个人我谈不上喜欢,却也不讨厌。而且,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也许算不上什么好人,可是最起码,他显然是不具有危险性的,而这一点现在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见我不置可否,他就跑过去开了车锁,一扬腿跨上去看着我。我想也没想,就跳上了后座。
他带着我拐进了一条黑暗的巷道,曲里拐弯骑了好一阵子,最后在一个小院门前停了下来。他拍了半天门,才来了一个老太太开门,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就转身进去了。跟着他走进院子,我才发现里面原来是一栋三层楼房,好象单位宿舍的那种模式,明明暗暗地嵌着许多窗口。他锁上车,领我从一条露天楼梯上到三楼,然后掏出钥匙打开了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进去一看,里面出奇的逼仄和简陋。一张床,一张方桌,上面一块肮脏的案板上搁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整个房间除此以外就别无所有了,根本不象个住家的样子。他也说这里是他一个亲戚的空房,从来不住人的。这使我觉得这个人并不象他的外表那样简单,他对我还是戒备的,把我带到这个跟他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破地方来。
这伧陋的环境一下子就破坏了我的情绪,可是令人反胃的还在后头。连灯也来不及关,他就开始手忙脚乱地脱他的衣服。我惊异地发现,在他那身从外面来看好歹也算齐整体面的装束下面,他廉价粗陋的内裤和被汗沤得发黄的袜子是多么令人厌恶的细节。这个男人一下子就把他刚才的斯文和持重连同他的金丝边眼镜一并摘掉了,似乎想有效地调动起我的情绪,这个中年男人开始现场演示起他好象对之很感到满意和自豪的性器官来。他的无耻更加让我反感。我后悔了,想离开这里。可是他已经拉灭了电灯,凑上来就要为我脱衣服。我激烈地挣扎起来,他就停下了手,在窗外路灯的微光中,他诧异的眼神象在看一头怪兽。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荒诞和滑稽,我想不透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左右矛盾,前后不一?这可恶的心理分裂害惨了我,正是它,才把我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
我一横心,就在那积着灰尘的床上躺下了。但是当他挨近我的时候,那种来自生理的厌恶感还是让我缩成一团。我拼命躲开他热烘烘的嘴唇,一次次推开他试图压上来的身体。最后,他终于扫兴起来,他只要求我解开衣服,然后他拉开灯一边看一边自渎。这副场景真是难以想象的荒谬,超现实的画面。为了早点脱身,我一直拼命地抑制着自己呕吐的欲望。
他终于满足了自己,赤着身体坐起来在灯光下检视着自己流出的污物。我几乎是仇恨地看着他,他不知所措地朝我茫然地笑着,这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一定弄不懂这个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的我。
他没有表示送我的意思,我就开了门出去,独自在漆黑的露天楼梯上往下走。在连接平台上,我停下来,久久地趴在铁栏杆上。下面一片黑沉沉的建筑物连绵起伏着,象月夜的船影。远远的,有不知名的夜鸟啼叫。我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那么深沉的悲恸,我觉得我是应该掉几滴眼泪的,也许更加切合此情此景,可我的眼眶里干干的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至少是从表面上彻底克服了我残存的羞耻心,和所有不切实际的奢想,丢盔弃甲地做了情yu可耻的俘虏。我开始频繁地出入那类场所,看到中意的也敢上前搭话了,就是碰了钉子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自我解嘲地一笑也就过去了。我的经验和洞察力都在不断地丰富和加强着,去到了那里,只需大略扫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些人不大地道需要避而远之,而哪些人无须戒备尽可以主动进攻。我终于学会了保护自己,尽管这是付出了代价之后才得到的收获。而与此同时,和我炽烈的情yu相比,多少年来空白得简直令人难堪的性经验也开始得到拓展。在陌生人的家中,在工地,在居民楼黑暗的走廊上。当冲动时咻咻的喘息声在耳边响起,当车灯的光柱在我们黑暗的藏身之处一掠而过的时候,总是有着什么在激荡着我的心扉,那是跟被陌生的触抚调动起来的情yu无关的。我觉得我似乎探索到了一些什么,就象从掀开的一角帷幕下窥察着某个神秘的所在,既战栗不安,又好奇激动,仿佛每个印象都能够化身为永恒不灭的印记似的……那是一种触摸黑色花朵般的极端体验!
性,开始被我赋予了新的意义,它不是卑贱不是丑恶,它只是一种让我借此确认自身存在的方式,是青春与生命送给我们的礼物。我觉得人只要是真和善的,就实现了一定意义的“美”。无爱之性有时候同样激动人心,妙不可言。我是不是堕落了呢?可我觉得我的灵魂仍然保持着当初的纯真与无辜。我似乎深深地陷入了泥淖之中,可是在每一阵奋力地超拔中,我知道总是会有一个新生在等待着我。无数的痛苦和挣扎象疾风暴雨扫荡着心灵的大地,而风雨过后,那里却意外地呈现出丰厚和广博的质地。污泥浊水也能够倒映星光,我相信这一定是一种特殊的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
不要说那里只有黑暗和邪恶,只有无边无际肉yu的追逐。不是那样的,不是。那里也有纯洁的向往,也有真诚的爱恋,和一切严肃与美好的情感。直到现在,我仍然忘不了那个男孩子,那双在漫天飞雪中静静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虽然我和他之间只有那么片刻倏来倏去的缘分,可是他却以他一清见底的真纯,在我的心灵上刻印下了一副永不失真的图象。
我和他是在一个冬夜认识的。那天冷极了,可是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徘徊在我的身边,好象很想和我说话,但又缺乏勇气的样子,始终不敢走上前来。我有意做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想逗弄逗弄他,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口。他只穿着一件运动服,白色的旅游鞋,是单薄的学生打扮。在渐渐加深的寒意中,他不断地瑟瑟战抖着。我有些不忍心作弄他了,就主动开口向他打了招呼。
他微笑着向我走过来。在路灯的光线里,那双黑亮的,却显得怯怯的眼睛和抖得就象在摇漾着的笑容,忽然让我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他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说起话来甚至显得有点幼稚。虽说以他的年龄而论,这绝不是什么缺陷,甚至可以称之为一种可贵而已经不多见的品质。可是在一次次的创伤与修复中,我相信我的心已经分泌出一种连我自己也不为所知的物质,就象茧一样,包裹或者说保护着柔软的内核。我已经不再相信真诚,而轻视纯洁,我以为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上那是最无用的品质。现在看来,这当然是一种处于不成熟的状态才会涉入的认识误区。可是以当时的心智,我却领悟不到,在我们封闭起自己的心灵之门,从而将一切可能的伤害和欺骗拒之门外的时候,同时也往往与一些只能够用赤裸的心灵相接的至真至纯的事物擦肩而过,而永不再相遇了。
也许是出于一种小布尔乔亚的情结,我本能地轻视一切简单而质朴的思想。我就觉得这个男孩子还有些幼稚,不具备什么能够让我引起注意的特别之处,而我总是易于被一些看起来超越凡俗的东西所吸引。可是我仍然自私的,怀有一点优越感地让他陪着我走呀走,而全然不顾他咳嗽的频率已经越来越密集起来,毕竟被人欣赏是一种颇为陶然的滋味。直到一直走到离家只有一站路时,我才对他说我的家快要到了,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然后,毫不顾及他的感受,我转身就走。走了十多步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男孩子却仍然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又折了回去,问他愿不愿意再陪我走一段路。他立刻就答应了,我看得出来,那是种掩饰不住的,孩子气的高兴,好象一个宝贝失而复得似的。从走进这个圈子以来,我感受的很多都是欺骗,愚弄和不经意的怠慢,因为来得太容易,自然不珍惜,来就来,去就去,根本没有人把这当回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去留竟然能够影响一个人的情绪,而且没有任何怨言地容忍着我的轻慢。真是个清纯如水的少年啊!那一瞬间我的心真的有点怦然而动了。
边走边聊了一段路,到了必须分手的路口,他站住了,低声地,却是恳切地问,我们交个朋友好吗?那一刻我真想答应他,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虚伪地搪塞说,我们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吗。接着他向我要电话号码,我又推说家里电话坏了,没法联系。他肯定明白了我的意思,可是直到已经踏上车门,这个男孩子还回过头来满怀渴望和依恋地望着我。就在车开动的一瞬间,我忽然冲动起来,向他喊,下个星期五,我们还在那里见面,好吗?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车就开动了。我立刻就后悔起来,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单纯的男孩子了。但我还是尽力安慰自己说,反正还有机会的,下个星期我们就会见面的,这不是一个弥补不了的错误。但是奇怪的是,在这么想的同时,我却隐隐地预感到,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果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这个男孩子。尽管现在我已经想不起他长得是什么样子了,可是那双在路灯下充满了渴望与信任的眼睛我却怎么也忘不了。那是在一次次由羞辱,嘲弄和欺骗所引发的心灵风暴过后,才深切地体味到清澈与宁静的。我再也没有碰到过象他这样在一瞬间就将真诚和信赖无条件地交付给别人的,从来没有。直到现在,有时候回忆起来,懊悔仍然会让我的心隐隐作痛。可是我又想,这也许是一个注定让人遗憾不已的结果。唯其如此,这个情节还没有来得及展开便落幕收尾的故事,才那么撼动人心和回味悠长。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孩子,他是我仍然并且永远相信春天的一朵不谢的玫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