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了,桑树抽出了第一茬新芽。
倚风笑裹着厚厚的银色狐裘,一张小脸埋在里面,偶尔哈气之间还有着白色的雾气。他赶紧将手裹得更紧实些。
近日,过得并不太平。
他徘徊在陌羽衣练功房外,一张小脸越发雪白,却迟疑不敢推门而入,只好将冻僵的耳朵往门上靠着。
“璃琛,你是红家人,要不要回去这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这是陌羽衣的声音。
透过门上的纸糊,依稀可见陌璃琛挺直的脊背。
“我…”
什么时候师兄开始这样犹豫不决了?
在倚风笑的所有印象里,师兄都是一个坚决,果断的人,从未见过他今日j的婆婆妈妈,他甚至想冲进去打他一顿,大骂他是个懦夫!可是脚黏在门口,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就算回了红家,又有什么关系?
就算平日里不能见面,彼此前程都好不是吗?
红家,可比他们倚家好多了。有钱,有势,又是现在的仙都,更是三大能中修真界的大成仙人…虽然现在嚣张宝气,仗势欺人…但也比这小小的四方圣地好吧?
“你回去吧,当年我接手你的事,就知道有一天是要把你送走的,你放心,我们都不会伤心的,有事无事,都可以回来看看,我家的小王八羔子,会很高兴的。”
“师父…我还没决定呢…”
谁会高兴?娘亲这话说得,明明自己舍不得,非要说是我想他,没脸没皮!
倚风笑手中的狐裘护手攥得越发紧了,白汗从手心里不断冒出沾湿了狐裘皮毛。
陌羽衣高傲的头颅缓缓低下,手里的棍子掏动红泥小火炉,直到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才停下,有些哑然。
“我不是怕什么,事到如今,也只能告诉你,无论你回不回去,最后都由不了你了。”
“什么意思?!”
“我本就不属于四方圣地,他们与你们红家的恩恩怨怨本来我也不想管,但是,如今红家发话,若是不交出你,就将削除四方圣地。你知道他们的可怕,我陌羽衣可以与他们为敌,哪怕大杀四方,只要你一个不愿意,我也要夺你回来。只是,现在由不得我,我想红家这么想要你,必定不会亏待你,你娘亲在世的时候,也叫你回归红家。我只好做了这个坏人,希望你不要恨我…”
“师父!我不恨你,可是…”
“娘!!!”倚风笑忍无可忍,一咬牙推门而入。
可是,就算进去了又能说什么?
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留?
留下来干什么?留在倚家当一辈子外门弟子?
——走?
身为他的师弟,口口声声让他走,难道不绝情吗?难道倚家、四方圣地都容不下他?区区一个小小的陌璃琛?就因为他是红家人?就因为他该是日不落草原的后裔?就因为他背后家纹是金乌贯日?
直到陌羽衣的眼神没有递过来以前,倚风笑都没有理清楚自己的思绪。
“呐,哪里有这样悲伤?回红家不好吗?以后,天大地大,我翻他个天,不是还有你保我?你去了红家,当了家主,我们倚家不就靠你飞黄腾达?到时候,陌大婶子还要好好感谢当年收了你这样一位好弟子呢!”
倚风笑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他看着红璃琛眼眸里自己的倒影,为什么还是一样嬉皮笑脸?仿佛莫不关己一样。
也是啊,有什么好伤悲的?又不是生离死别…这样就好了。
他做他的红璃琛,我做我的倚风笑。
静夜里的第一颗荔枝,那个许诺要为他摘第一颗的人,永远也回不来了,而已。
“噼里啪啦…”
火星跳动起来,红泥小火炉上热气腾腾,红璃琛的脸一下子被隔断,倚风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好。”
相隔千万里,与此同时的红家并不安静,在这座被太阳永远笼罩的土地,始终洋溢着骄傲和金贵,日不落开放的绯红月季,映衬着的家纹将他的身影拉得越发萧索。
他天之骄子的模样露出来,眼角挂着一颗虚伪的泪水,他手里拿着一支月季,手指尖渗出鲜红的血水,他碾碎花瓣,涂在唇边,像是女人的胭脂,而他的脸也确实偏向阴柔,更甚者说他就是个女人也不为过。
一位依旧艳丽的年长者走了过来,眼里全是恭敬,随后问道:“那小子就要回来了,你有何打算?”
他桀骜一笑,顿时满园的月季凋落,像是一具具尸体。
红家能爬到现在这个地位,脚下埋了多少人?枯骨成山、妻离子散,岁月的神话凝成罪恶的谎言。
他笑道:“红家,从来都不是善良之辈。就算他回来,不过也只是个捡便宜的待任家主,萤火之光敢与日月争辉?荒唐!不过是个小小的送葬者,你为何要惧?”
他嘴角一挑,猖狂大笑。
“这天下,父亲!你仔细看看,哪里不是我们红家的?小心?为何要小心?哪怕来的是鬼神,我也要将他踩在脚下!!!”
漫天枯萎的月季飞舞,红凌看不清自己儿子的面容,但是从他的话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可怕,他这个儿子,注定是一个怪物!
三岁结丹,十岁成婴,如今不过几十岁,已经是天才中的天才,身为他的父亲,他竟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伤心。
红家的衰败本来已经是注定的事情,风水轮流转,红家霸占这里已经太久了,以致于后世的崛起注定会推翻红家的专政。而现在的红家已经分成了两个流派,一种坚守着红家的骄傲,一种分散在各地企图与变质的世界融合。
红凌夹在中间,驱赶不了所有的流势,但是他明白他儿子的手却无形之中伸向了更远的空间。
红凌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若是你做得太过,天道是不会饶恕你的。”
红非望一双微微泛红,似乎是魔怔了。
“天道?父亲,你老了……红家让你来当家主,真是瞎了眼。”
红凌气一下子呛到口鼻,喷出血来,他恶狠狠指着红非望:“你!逆子!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红非望高高睥睨着他,像是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红家主,你现在的样子也配?”
“你!你……”
他绝美的脸上显出一丝和缓,抬起红凌的头,亲切的说道:“你放心,红家主轮不到我,我会让给红璃堔那个野种,并且扶持他……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我的父亲?”
红凌说不出话来,身子软绵绵倒在月季花丛里,一双惊愕的眼中露出红非望笑得越来越灿烂的脸。
三天后,红璃堔回到红家,当即领旨成为一代家主,继承仙督之位。
红璃堔漫步园中,看到一地萧索,便问到身边之人。
“这园子怎么都枯了?”
下人面色不一,唯独惶恐在眼中显露得特别明显。
“此乃二公子的月季花,不知道为何一夜之间全都枯……”
红璃堔眉头一皱,心中千丝万缕勾起对这个弟弟的回忆,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印象,只是点点头,往旁边跨入半圆的屏障里。
“你们带带路,我想去看看二公子。”
下人身子一震,略微为难,但是家主之命不可违抗,便全身僵硬在前面带路。
等走到水榭亭台,远远见到一少年红衣披肩,坐在栏杆之上,衣摆红纱下垂刚好触到水边,衣衫侧面金乌贯日,视线往上是他阴柔苍白的脸,尖尖的小巴月季一样的红唇,眼睛细长微眯,浅色眉毛显得更加女气,青丝似拢微拢,似束微束,侧着一边用白色细绳系着,坠着流苏万缕,风吹时在脸上投下丝丝阴影。
见到他过来,唇角一勾,起身迎道:“家主好……”
他瞳孔一缩,竟想起倚风笑来,心中苦涩,涩然:“二弟谦让了,不用这样,若是空闲,我们一起走走吧。想我来这里许久,竟不曾过来叨扰几分,倒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对。”
红非望点头,支开奴仆,并肩走在一起。
红璃堔道:“刚才我经过月季园,发现花朵竟然全都枯萎,难道是仆人疏于管理?”
红非望仔细看着路,声音低沉:“月季园是我独自打理的,真可惜家主没能看到它们全貌,这些花只要开过一次,燃尽生命就会枯萎。”
红璃堔惊道:“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花?真希望有机会可能看上一看,也不知道二弟欢迎不?”
红非望一笑:“自然有机会,若是家主想看,待上一年便可。这些花要是知道能被家主赏识,必然心甘情愿绽放。”
红璃堔心念倚风笑,笑道:“若是来年花开烂漫,我就带一人来看,天下美景,陪他赏遍。”
红非望恍然一笑,脸色苍白,不再说话。
两人绕过亭台水榭,回到各自居所,红非望提醒道:“家主,你是红家人。”
红璃堔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简单笑了笑,各自回家。
这日不落繁花开遍,金碧辉煌,宫殿庙宇,层层叠叠,隐天蔽日,不见来着。
红璃堔看着这里,摸着心房。
空落落、悲戚戚,何处是故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