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的声音沉闷而遥远，就跟在水里听东西一样。我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将心思专注在来此的目的。我感到只要稍微分心，就会立刻失去我识，永远迷失在段十六郎的幻觉中。

这就是人们不愿意和十六郎呆太久的原因。

他躺在大禅床上，抱着一大推希奇古怪的玩意。看起来迷失而又渺小。这时他突然坐起身子往我看来，两眼散漫无助，但却又透露出一种狂野与绝望混杂的神色。他似乎很疲惫、很忧伤，有如一只莫名奇妙被主人修理一顿的狗一样。

他身上还穿着前几日我们分手时的那套衣物，因为衣服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而从他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来看，他只怕已经很久也没清洗过了。

房间内所有墙上都画满了数术的阵列，显然段十六郎所到之处，这些玩意就会自动出现，而在他离开之后就会立刻消失。从来没有人能够看懂这些东西所代表的意义，不过一直以来不断有人想要找出其中的秘密。段十六郎看着我身后的某样东西，而我并没有随着他的目光回头去看。不管他在看什么，肯定不会是我想要看到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段十六郎的目光自我身后移开，我终于稍稍感到松了一口气。房中的景象开始变幻，随着段十六郎的心情调适着我的存在。阴影在角落中凝聚，形成一股深邃无比的黑暗，其中隐藏着某种蠕动的东西，似乎是属于年少时噩梦里面的骇人怪物。

“老伙计，十六郎。”我冷静地说。“我是漆雕擎天，记得吗？我们是刎颈之交。我们是老朋友了，记得吗？”

“不记得。”段十六郎伤心地说。“不过，你不是擎天，你只是借了他的躯壳行走于世间，我常常有意把世事忘记，因为这样比较让人好受些。话说回来，我认识你，重明哥哥。喔，是的。你太危险了，你们这些黑暗中那些持剑者。我想如果我真的记得你的一切的话……说不定还会吓到发抖呢。”

想到连疯子都会怕我，就让我自己也感到可悲。我将这个想法放到一边，专心面对眼前的情况。我到底要如何才能在这段谈话继续下去，并且说服段十六郎跟我一起回到现世呢？

“我在做一件会要了我老命的事。”我说。“如果你不能回来帮我。我会死的，帮帮我，也帮帮你自已。”

“没有人帮得了我。”段十六郎说。“我自己都帮不了自己。”他侧过头去，像只小鸟一样斜眼打量着我。“我连这堆木头做的破烂都修不好，你为什么要找我帮忙，重明哥哥？”

我看出来了，那堆木头做的破烂正是我交给他修理的药发傀儡的骸骨，十二羯摩神之一的狗脸的伐折罗。看来就是这鬼东西把他逼疯了。

“我总是来不及修好它，维州时就我慢了一个时辰，只不过一个时辰，连洗沐的时辰都不够的。多少条人命就没了？这一回我也会来不及的，还一样会害死你！这样一来我在世上最后一个好友也没了！那我还苟这活在世上有什么用？”他说着说着就想缩回哪一大片虚无中去。

我猛扑上去扳住他的肩膀一点一点把他拉回来，全然不顾深邃的黑暗在耳边咆哮。

“老天，睁睁你的狗眼！”我喘息着！无数奇形怪状的声音垂死挣扎般敲打着我脆弱的耳膜，很近很响，又很远很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异乎寻常的躁热像一股电流，慢慢穿越我的每一个器官，整个身体热得要沸腾、要爆炸。我觉得身体的各个部分正在松解融化，它们渐渐变轻变空，但我感到胸膜间胀闷，心跳；一声一声，如一把重捶敲击着我仅存的一点儿知觉。

我必须坚持下去。

他还有少许的清眀智识，我必须趁着这个仅有的机会继续劝说。

“我要会面对的是一些比我强大许多的巫觋。”我说。“如果你不挡在我面前，谁能护得住我，有你在，至少，我可以躲在你宽广的胸膛和结实的臂膀后面。”

“有道理。”十六郎忽然看了看他麻杆一样的细胳膊，跟正常人一样点了点头。

“好吧，我会俢好这破烂的。我好像已经躺在床上沉思好几天了，其实已经快无聊死了。没错，我要修好这些破烂，跟你一起去降妖伏魔。我一直都想找点事做，让自己分心，以免老是去想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情。其实我比你还要害怕我自己呢。走吧。”

他抱着药发傀儡轻巧地跳下床，动作中散发出一种不连续的古怪感觉。站着的他看来跟我差不多高，不过似乎比我轻很多，仿佛走入真实世界里他就突然变得更加真实了一样。角落的阴影在那一瞬间向后退却，不过很快又凝聚了起来。十六郎往房门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趁着关上房门的时候，我匆匆地看了看房间内部，发现里面已经变回原来的房间，阴暗肮脏，布满灰尘跟蜘蛛网，仿佛已经有上百年没有人住过了一样。

禅床上躺了某个东西象焦油一样沸腾扑扇着直到凝成人形。我在那东西开始坐起的时候赶紧关紧房门，向后退开。正好挡住那潮涌般的巨大的声音，那一声声雷鸣，象被拧断脖子的鸡鸣一样被剪断了，有什么东西被门关在了世界之外，我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又重新凝结成了现世的具象。

我不停地眨着眼睛。“俺滳娘哩，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十六郎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我，于是我领着他下楼走回厅。我们一在大厅现身，吴婆婆和他家所有人马上通通躲了起来。

我带十六郎刚踏出了宅门，便有人抬起一只手臂伸向他。

“郎君！郎君！”那手的主人，她的一声声呼唤令人心焦。自天青琉璃灯色中的映影看去，来人身上的衣饰酥色绣遍，妥帖得令人浑忘了腰身。低声又叫了一声“郎君”，便低低地泣咽起来。终于，她轻轻抓住了十六郎的一只手。袖衣滑脱，露出白藕一般莹洁丰腴的腕臂，腕臂上套着一串长长的金条脱。

十六郎凝目盯视着眼前的金条脱，从条脱慢慢看向俯在他手上的来人。

“碧络？”一时，十六郎怔怔看着她，接着，惊喜渐渐映亮了他的眸光。“你总能找到我的？”

碧络的手与他的手紧紧相握在一起，随着碧络抽泣，腕上的金条脱一颤一颤，忽然，我瞥见一行人正上前急急上前，一见碧络，忙垂手侍立：“都收拾好了。”

碧络一点头，奴仆便奉上金盘，上面摆着个人头，正是马敦子那张丑脸。

“此后两不相欠，你不要再惹他发病了？”碧络指着我一跺脚，十六郎刚想开囗被便被她瞪了一眼，于是就象错事的小孩一样抱着药发傀儡低下了头。

碧络示意待奴儿相助接过药发傀儡，将十六郎扶住。然后，待儿各将十六郎的一只手臂搭挎在自己的肩头。一手握住十六郎挎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另一手搂扶着他的腰背，从左右将他挟扶定。

碧络转身走上门前花砖道，款款徐行，待儿拥扶着十六郎在后跟随，几位奴婢手擎烛台围行在前后左右，烛台上跳跃着明亮的光焰。余婢落在稍后尾随。众人陪从着两人，步过树影清碎的花砖道，沿曲折游廊前行，迤逦向车马所在而去。

一路不闻人语，只听得壸道上裙裾窸窣，履声曳曳，间杂着环佩玎玲，渐渐远去。

我又只剩下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