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登上销金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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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我又勿勿赶回渠上,这回我只花了两枚铜子就上了一条船。

仅仅花了两枚铜子的这趟行程走得可不短。那只舢板是条由一块底板与两块舷板组合而成的旧船,这种用稻草捆綁的船经常出没于狭窄又弯曲的河道上。

它的底板两端经火烘弯曲向上翘起,两侧各接合上两块木板作船舷,然后捻缝密闭,就成为一只两头上翘,底小面大,中部宽,两瑞稍窄的三板船了。它样子一看就适合从那些停泊着的糟船与河堤尽头的大石头堆中间驶进出的。

浪涛突如其来地向我们袭来,使那条小船像只木丸似地弹来弹去。可是由于航程不近,所以宽阔的河面上有很多地方可以让你吐个够。

与我在一起的只有几个男女与那个驾船的人。他是一个模样凶狠的人,他坐着的时候身子有些向左压,因为在他右边的屁股后面有一个黑皮的刀套。我们刚一离开岸边,那几对狗男女就开始互相摸来摸去了。

我回头瞧着县上的火光,试着不去使劲憋着肚子里面的晚食。

那四散的点点灯火聚在一起,在夜色中形成了一条宝石串。然后那光芒渐渐变弱,变成了一条淡淡的橘黄色的光,在河水风涛起伏的边沿时隐时现。那是一排长长的与缓波涛,上面泛着白色的浪花,它那起伏的程度让我庆幸没喝太多黄醅酒酒。

这艘河上舢板在渠水波涛中上上下下地穿梭着,平稳自如却又暗含凶险,恰似一条翩翩起舞的水鸟。

江风中带着一股凉气,水上的人难以摆脱掉的又凉又潮的感觉。勾画着那销金窝轮廓的桅子灯在我们左手暗淡了下来,在那汹涌翻动着的广阔灰色的河水中,变得模糊不清。接着,它又闪亮了起来,像磨新的剑刃一样光泽明亮。

我们与这大船之间保持了很长一段远近,它远远望去显得很漂亮。一阵微弱的鼓乐声从水面上传了过来,而从水面上传来的音乐只能是优美动听的。那艘大船在水面上行驶得很稳,就像用锚链拴在码头上一样。它舷窗里,甲板上,灯火通明,像个戏台的瓦舍。不久,这一切又渐渐消失在远处了。这时,从夜暮中现出了另一条更小、更旧的舢板向我们逼近过来。

这条船不能什么好看的。那是一条船体上满是渣垢、污迹斑斑的船只。上面有人举着火把,还有蠢驴唱着荒腔走调的曲子,从那漆黑的河水上传了过来。那几对正在调情的男女,从互相紧抱的状态中摆脱了出来,瞧着那艘船傻笑。

这条渠上舢板绕了一个大圈儿,船身倾斜着使得那些乘客心跳不已。然后,它慢慢地朝着那大船开去。

舢板的浆拍打在夜雾中空转着并打着回火,从那艘船上投下来一团孔明灯的光团,它懒洋洋地在大约五十步的远近内画着圈儿。

那个驾舢板的男人把舢板勾在了那艘大船的舷上,一个长着又大又黑眼睛的小伙子,耳上穿着亮闪闪的竹节状索几,用手把那些卖弄风情的女娃儿们从舢板上拉到了船上。

他满面笑容,一副欠揍的嘴脸。

我是最后一个被拉上去的。他瞧着我时的那副不屑的样子,他撞在我的肩头时的那副既漫不经心又成熟老练的样子使我对他又多了几分了然。

“别。”他轻声说,“别。”

他那沉着的声音略带点沙哑,严厉的声音像是从一块丝绸后面渗出来的一样。他把下巴朝那个摇舢板的人一扬,后者把他那条短短的缆绳环套在一个柱上,把撸稍微转了个方向,爬上了那艘大船,站到我的身后。

“船上不许带百步王,也不许带小梭巡,伙计。得了,什么能弄出人命的东西都不能带上船。”

这个穿着肮脏半臂的男人喘着气说。

“我可以把它留下来,这玩意我随身带惯了,就防身用的。我是来见拙罗实鸡的,有急事。”

他看起来略有些兴趣:“从来没听说过这人。”他笑着说,“你走吧,老兄。”

那个摇舢板的人用一只手攥住了我的右胳膊。

“我想见见拙罗实鸡。”我说,我的声音显得很脆弱,像是个老娘们在鱼市卖菜时与人争执发出的声音。

“咱们别吵吵了。”那长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的小伙子说,“你瞧,就当是我发个善心告诉你,我们现在不在县上,甚至不在州府,而且照道理说这个地方连土面都没有。人要出点事连骨头渣子都不好找,对自个好点儿,你走吧。”

“回到船上去吧。”那个摇舢板的人在我身后吼了起来,“算我欠你两个铜板。咱走吧。”

我回到了那条舢板上,那个穿着肮脏半臂的男人一声不响地看着我,狡猾地笑了笑。我也盯着他,直到那副笑容不见了,那张脸也不见了,除了一个影子映在那艘大船船舷的火光前面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看着那个影子,真想一口气吞吃了它。

回程的路似乎更长,我与那个摇舢板的人之间谁都没说话。当我在码头下船的时候,他递给我两个铜板。

“等别的晚上再来吧。”他疲倦地说,“我们会有空地方能载你的。”

六个等着上船的乘客听到了他的话,他们都用眼睛盯着我。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穿过那浮板上的木栏,向堤边几级低低的石阶走去。

一个壮汉从靠栏上直起身来,象跳胡旋舞似的漫不经心地撞了我一下。他光着一双脏兮兮的脚,卷高绑紧的裤脚上沾满了焦油,身上那件蓝色的半臂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他那张脸的一侧有几条黑道。

那是我前两日揍的,还打断了他好几颗牙。

我停了下来,他看上去太高大了,足足比我高一掌,比我重三十石。可现在我一肚子火,就是想找谁打上一架了,虽说我的胳膊十分僵硬。

这儿的光线很暗,而且大部分光线是在他的背后。

“怎么回事,迦楼罗主人?”他拖长了声音问我,“那条船不让上吧。”

“回去补补你那件半臂去吧。”我对他说,“你的那身漂亮行头哩?肚皮都露出来了。”

“卖了,这还算好的呢,人总得先活下来。”他说,“你那支百步王要是在怀里藏好,只会显得有点鼓鼓的。就能上那艘船去了”

“这有你什么事,还想弄死我不成?”

“佛祖在上哪,我怎么会有半点这种心思。你救了我两次了,让我为你做点事,让我心里好受点,好主人。”

“嘿,那你快从我看得见的地方,滚得一点影子也看不着,这样我就谢谢你了。”

“行啊,我歇会就走呢。”

他缓缓地疲倦地对我笑了笑。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梦中说的话,很轻,很细。像他这样一个大个儿这样说话,实在令人感到诧异。这个声音让我想起了从前那个我不知什么原由对他有些好感的,说话柔声柔气的大个子。

“你对我不该这样。”他有些悲哀地说,“我一直在找你,只是找不到才帮他们做亊。”

“让我过去,钵律丹。好人也会犯蠢着,是我不对。”

他一边脑子里在想着什么,一边前后张望着。他把我引到了那块浮板上面的篷子一角,这里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想上拙罗实鸡那条船不是?我可以办到,但你得出些好处。”

一些脸色灰灰的穿着灰衣服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上了水上舢板。我等他们走过去。

“这个好处值多少钱?”

“五十钱。如果你在我借的船上流了血的话,还要再加十钱。”

“呸。我救了你一回又一回,你却揍到我吐血,现如今还要和我算钱,门都没有。”我开始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二十五钱。”他轻声说,“借朋友的船得花钱。”

“我没朋友。”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开了。他并未阻止我。

我沿着那条铺木头的走道向右转,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些推鹿车的人来来往往的,它们像爬一样缓慢地移动着,一面还发出些连孩子都不会在意的轻轻的呟喝声。

在第一个码头的栈道旁,有一家灯火通明的赌柜,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我走了进去,靠墙站在那些玩儿斗鸡把戏的人身后。有许多别的人也站在那里,等着空位子好坐下来。

我看着庄家给出了几个陪注,听到坐在案上后面的人在叫号。我想从人群中找出那家店里能帮得上忙的人,可是办不到。我转过身要往外走。

我的身边出现了那个高大的蓝色的影子,身上散发出一股焦油的气味。

“你是没钱,还是不想见着我?”那个轻柔的声音冲着我耳朵说。

我再一次看着他。他的那双眼睛你只有从变文上才听到过,却从来不会见到过。那是金色的,几乎是纯金色的。那双眼睛像个姑女儿儿,一个漂亮的姑女娃儿。他新长出的皮肤像婴儿一样的柔软,微微有些泛红,不象他之前晒黑时那么帅气,它实在是太嫩了。

他比苍鹘还要高大,也比他年轻好多。他虽然不像那个叫曹浮类的何莫驾咄那样高大,但看上去他的腿脚很灵活。他的头发闪着光泽,可除了那双眼睛以外,他的脸只是普普通通的大脸盘,没有那种矫揉造作的俊俏。

“你去那干什么了?”他问我说,“迦楼罗主人。”

“我为啥要告诉你呢?”我气冲冲地说。

“是要找查仙人他们?我猜也是的。”他说,“二十五钱太贵了不是?你就不能找些提大壶的敲他们的竹竿不是?”

“不能。”

他叹了口气:“你这样的人当不了武侯的。”他说,“他们会把你撕碎了生吞下去的。”

“迟早的事。你还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干点儿。我也做过武候,后来他们不要我了。”

“你还干过洛阳的武候?”

他看上去有些奇怪,也有些伤心:“我说的是真的,李相公帐下的人为我谋到的职司。”

“你说的大概是实话。”

他淡淡地一笑。

“你晓得那船是一个叫拙罗实鸡的居亭主人的不是?”

他刚要回笑,却扭头看到什么,那笑容便在他的脸上定住了。

那边连续出了三笔赌注,他们叫得倒挺惨的。一个两腮深陷、长着一只钩鼻子的人,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圆领袍服走近了我们。他靠着墙站住了,眼睛故意不瞧我们俩,钵律丹轻轻向他凑了过去,问道:“找快活,这位爷。”

那个钩钩的高鼻子的男人笑着走开了。钵律丹咧着嘴笑着,又把身体重重地靠在了土墙上,使那座房子震动了一下。

“我见过一个人,他可以揍得过你。”我说。

“你不就能打得过我。”他严肃地说,“大个子就是花销大点,活得可难了,吃饭、穿衣都很费,而且睡觉时脚还不能放在床上。我说,你也许觉得这个地方不好说话,其实在这儿说最好了。这几年我在这里,谁是什么玩意我都晓得,剩下的人只是关心着斗鸡把戏的赌注。我能条船,我是说我可以借到这样一条船。在那边没火光的地方有个码头,我晓得在拙罗实鸡那条船上有一地方每天过些时候要运货上去,我可以把那打开,我偶尔带人从那儿上去过,甲板那块没多少人。”

“他们有许多拉挂子(保镖)的,我看过那些人的刀面大的,可以把牛头都剁下来的。”我说。

“吓人的,都是些暗瓜子(假把式),我们躲得过去就是了。”

我把钱串掏了出来,数了二十五枚,再把那些铜子堆我的手叠成一小串。那双紫色的眼睛注视着我,闪着迷幻的色彩。

“去哪多少钱?”

“我说了十五钱。”

“行情涨了。”

一只沾满了焦油的手把那二十五枚铜板拿了过去,然后他悄悄地走了。他走出门,消失在了那炎热的黑夜之中,那个钩鼻子的人来到了我的左边轻声说:“那个乞索儿我认识。他与你熟不是?我是在哪儿见过他的?”

我从墙跟前站开,一言不发离开了他。我走出门口,又向左转,看着在我前面一百步的地方,钵律丹那高高的个头从一个权子及桅子灯架子下移动到另一个权子及桅子灯架子下。过了两刻钟,我转进了两个卖东西的小摊儿中间的空档处,那个钩鼻子的男人又出现了。他一边溜达着,一边用眼睛扫视着地面,我走出来站在他身旁。

“这位大爷。”我说,“我看你红光满面,青气出于顶上,有喜事近了,让小的为你卜上一卦如何?”我朝他的身上贴了上去,感觉到在他那件皱巴巴的上衣上面挂着的刀顶到了我。

他不动声色地瞧着我,说:“你是不是非要让我把你抓去武侯铺不可,娃儿?我忙着了。”

“谁敢在天子脚下犯奸作恶了?”

“我觉得你的那位朋友很面熟。”

“这就难怪了,他也是个武候。”

“哎,真见活鬼了。”那个鹰钩鼻子的人耐心地说,“原来我是在武侯铺见到过他。滚吧。”

他转过身去,顺着他来时的路回去了。刚才那个高个子的人头现在不见了,我并不为他担心,对这个博巴人的机灵劲,我对他很有信心。

我继续慢慢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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