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人显然不太高兴看到我。他是个身材矮壮的男人,穿着一条昂贵的波斯裤跟一件故意竖着领子的折领袍,脸很臭,眼神沧桑。他就差在身后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穿的都是金贵玩意,碰了就要陪钱”。他往地上吐了一大口痰,然后朝着我直嚷嚷。
这不是吴婆婆吗?
“你到底让十六郎搞什么狗屁玩意。”他激愤地絮絮叨叨个没完。“赶紧让他从我的地头滚求。我就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我跟你拼了。你唬不了我的。比你厉害的人我见多了。再说,我也是太医署的,家里也有人会施有法术、下过咒禁,并且还通医术,所以不要打什么歪主意。”
“先歇囗气,慢慢来,我铁定听你的,怎么说你也是师兄嘛。”我无视他的无礼,微笑说道。“先说下十六郎在哪,他怎么了?我才能依计行事嘛。”
“喔,谢天谢地。”吴婆婆一听,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他向前一靠,露出恳求的表情,看来简直可悲。“求求你赶快把他带走。你不知道一直让他待在我那里有多吓人。成日里都会听到尖叫、怒吼,三不五时还会降下一堆青蛙和鱼,是象雨一样落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所有厅堂都在变换方位,所有房门都通往不知名的地方。简直跟鬼打墙一样,他不但吓跑了那些上门来找我的客人,还吓跑了那些爱光顾我的女娃;照理说世上应该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吓到这些女娃了才对。我的胆量这两日已经大不如从前了,我的名声都因为他而荡到谷底去啦。”
“我以为在这洛阳城里的名声早荡到谷底去啦,放心啦!干我们这行的声名越坏,生意会越好。”我说。
“呸,赶快把段十六郎带走,拜托你。”
我很有礼貌地请他带路,然后跟他去了十六郎的放浪形骸的所在。
吴婆婆的宅子位处坊曲深处一整排墙面斑驳的建筑之中,而这排建筑都已经很多年没有重新粉刷过了。墙壁上的粉泥也早已斑驳不掑。
看起来他也不像他平日所吹嘘的那般有钱任性。
然后他推开门不肯在多走一步了,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一个人走了进去。
在很远的距离之外我就可以感觉到段十六郎所在之处,有如一头狂野的凶兽,静静地躲在深草里等待猎物上门。随着我慢慢接近,不舒服的感觉也越来越甚。在我踏上二楼廊台的时候:心中不禁涌现一股即将去看行刑的恐惧,而且还是个会带来恶梦的恐怖情形。
气温急遽下降,呼出的空气在我面前凝结成雾,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我在空荡荡的走廊上缓步而行,身体微向前倾,似乎必须突破一道看不见的压力才能前进,体内所有本能都在高声尖叫,要我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转身离开。
我停在十六郎的房门外。其实不用人告诉我我也知道就是这一间。那扇门感觉就像是午夜梦回时将人惊醒的剧痛,令人想起刻骨铭心的创伤,象毒药一样深入骨髓。有如见到深爱的人在眼前死亡,又像情人离开你分手而去时的冷酷语气。
这房间充满了恐惧与凄惨的情绪,似乎正缓慢地将你一生的所钟爱所信赖的一切都通通剥离去体外。只不过,造成这一切感觉的根本不是眼前的房间,而是房间里的那个“十六郎”。
我知道他真正的姓名,但我想他自己此刻不一定会记得了。姓名代表了一种认同与一段过去,而段十六郎早就已经把那种身外之物抛到脑后。如今的他只是个危险而又困惑的男人,与此世之间维系着一种非常微弱的关系。
不论谁的现世都一样。至于让他疯到无可救药的原因,则是我们共同的故事,同时也是过往那些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之一。
在李相公帐下的时候,段十六郎是名刚从太卜署结业的卜筮生,同时也是国子监补厥送礼部参加科举的最年少的学生。他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对追求学识有强烈的渴望。到了维州大战之后,他的兴趣由诸子百家回到人本身的内心世界,转而研究数术。他研究多年,探索着极度隐晦的神秘现象,试图摒弃人自身受限的心智与感官,找出一种能够看穿婆娑世界的全新视野。
最后,他借助术数找出了方法,能够看穿世人眼中的浮华,直接面对隐藏于已知世界之下的完整景象。不管他在那短暂的永恒里看见了什么样的东西,他的脑子都已经在那一瞬间完全崩毁。或许是因为完整的现实比我们所认知的恐怖许多,也可能是更加美好。
不管是恐怖还是美好的景象,那景象都是同样地令人无法承受。在那之后,段十六郎如果受到惊吓就会退入那幻觉之中,再也不在乎任何事情。而他跟正常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有时候他可以控制自己想要的幻象,虽然有时候他也会被幻象控制。
与十六郎为伍是极端危险的事,因为他不在乎任何眼前所见的事物。对他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象。他身边的世界是依照他的念头、想象、恐惧,以及怀疑而重新塑造的,现世中的一切都在他的转念之间变化成型。这样的能力有时很有帮助,有时也很令人困扰,有时甚至很恐怖,因为对他而言,所谓的友人也可以是幻象的一部分。他可以在你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改变你的一切。
任何胆敢打扰他、甚至威胁他的人,都很可能变成其他东西——惨不忍睹的东西。久而久之,人们就学会了只要不去惹他,几乎都能相安无事。
幸运的是,段十六郎想做的事情并不多,而想要利用他的人通常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如今我站在自已好友的房门外,忍不住呼吸急促、冷汗直流,想办法鼓起足够的勇气伸出紧握成拳的手去敲门。我心里明白,光是走进去跟他说话就必须冒着极大的风险。自从上次面对接引武士之后,我就不曾这么害怕过了,而当时我还有可用的地形作武器,如今却只能凭机智行事。就连我都不太相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不过,我也不是全然无助,因为每当段十六郎不爽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段十六郎的身边随时回放着反映出他当下心情的数列作为背景。只要仔细察看,就能够察觉他的情绪变化。我站在门前,举起手来准备敲门,感觉就像是站在一个大煅炉或是收尸的凶肆外面一样,敢开门就必须自行承担后果。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地敲了敲门,然后打开房门,走入段十六郎的房间。
房间内部的空间比外表看来大多了,只不过各种东西的形态十分诡异,似乎在随时扭曲着。房内有一张大禅床,许多屏风和锦褥,以及各式各样精美的烛饰。整个房间笼罩在闪烁的光芒之下,触目所及,所有东西的细节全都不太对劲。
地板跟墙壁之间并非直角,头上椽架更是倾斜得难以形容。至于刺眼的光源来自何处,则是完全看不出来。所有东西在我目光移开之后立刻转变形体。地板确实存在,但是我却有一种站在悬崖边缘的晕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