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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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一家河东码头水边脚店的床上,等着天黑下来。那是一间很小的朝渠水的房中,里面有一张硬床,床上的垫的几根稻草比盖在上面的破布还是厚了不了多少。我身下的一块床板象蛇一样扭动翻转,一个边还翘了起来,它顶到了我后背上,我躺在那里任凭它扎着我。

在我头上,一个草标幌子映着门前权子上桅子灯的反光在房顶上闪着,等桅子灯照得整个房中变得红起来的时候,外面就会黑得可以出去了。

脚店外面沿着他们铺了木板的小径上,传来了驴叫的声音,在我房中的落地花窗下面可以听到车轮的滑动的声音,吵杂的脚步声,还不时地能听到些喃喃的低语声。

从那扇污秽不堪的纱窗渗进来的风儿带着一股陈腐的炸油味儿,远处传来了那种特有的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茶汤水,我的香,果仁大,买一碗,哄娃儿,他不闹,他不淘。”

那是坊中的那些流动茶担的卖茶人的提瓶呟喊声。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我扳着指头在思索着。

人不是他杀的,但他在那具尸首上留下那么可怕的手印和伤囗是在掩盖什么?

世上有谁值得他这么劳心劳力?

只有他的那个玛努依尔!

玛努依尔是谁?

她的头发颜色。

她对西域历法很熟悉,没在那一带生活过许久的人不可能这么熟悉。

她的舞一定跳得很好,不然白乐天就不会为她写什么:艳动舞裙浑是火了。

这样看来阿摩夫人就很合那条胖大虫和阿南娘子对那个玛努依尔能歌善舞的说法了。

七八年前或者更早一些时侯,她跟着何莫驾咄从河中戓者西州到了洛阳,在羯师忿财柜前身的酒肆跳过一阵胡旋舞,后来胖大虫被抓,阿南娘子夫君的酒肆也倒了,她因为舞跳得好被香山居士看中,还为她写了首诗,收进了白府,如同所有美丽的故事那些不为人知的结局一样,幸福了没几日,她很快就不符合老艺术家喜欢幼齿的审美品味了,就又被踢出了伊水环绕的履道坊那处昂贵的柴扉。

但很快接盘侠慕容使君又纳她做了外室。

于是她就成了洛阳名媛阿摩夫人。

阿摩夫人就是玛努依尔?

如果是这样就说得通何莫驾咄为什么要那样对待阿南娘子的尸体了。

况且,那个房契说明那个老娘们这几年敲了她不少钱,是因为封五郎死前来不及给她钱,她直接找上阿摩夫人,而阿摩夫人不厌其烦终于动了杀机!

这么说来她被抢的绿玉髓金香薰,只是经封五郎过手拿去倒卖,而演给世人看的一场活剧。根本就没有什么打劫。

但是这个封五郎的行事犯了查老哥的忌讳,怕他自行其事连累到自已的谋划,使叫痨病鬼干掉了他以绝后患。

这个姓查的老哥为人行事,心狠手辣真是让我越来越有兴趣了。

我头脑中缓缓地、悄悄地冒了出来双眼睛,那一双严厉的无情的眼睛正在扫过这人世烟火。

它看到封五郎那一双死亡的眼睛看着那无月的天空,下面的嘴角上淌着黑黑的血。它看到那个污秽的胖妇人,靠在那肮脏的床柱上被别人打死;它看到那个叫赫仁的老头,他心里害怕却并不晓得在怕些什么,他敏感地晓得有些不对头,却又过于愚笨,猜不出是哪里不对头;它看到那个容易上手的漂亮有钱的阿摩夫人;它看到那个孤身一人的可爱、苗条、喜欢探头探脑的倔强姑女儿,她也不难弄上手,不过却要用不同的手段;它看到那些武候:像苍鹘那样的没肝没肺,可以被收买的差役,但并不完全是那么坏;像鱼参军那样肥胖、富裕、说话像商行的头面人物的吏员;像诸孤生那样瘦小、精明、凶猛的察子,他们尽管是那般地精明与凶猛,却被束缚了手脚,无法干净利索地做事。它看到像苟澈那样不开心的老鬼,他们已经停止努力了。它看到那土蕃剑客、那姓查的江湖骗子与假贼秃的摩尼寺病坊主。

它看到许许多多的事情,却什么都不说。天色更加黑了,那桅子灯的反光越来越多地投射到我房中的天花板上。

我起来坐在床上,把脚放在地上,用手揉着自己的后脖子。

我站起身来,走到角落里的木盆边,往脸上浇了点凉水。

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好一点儿了,但仅仅是一点儿而已。我需要一壶酒;我需要许多条命;我需要一个休沐假期;我需要回去那个在乡下的家。而我所有的却只是一袭缺胯的白罗春衫,一条淡绿罗裤与一把小逡巡。我把乌巾幞头裹好,蹬上着乌皮靿靴,把刀挂上腰间系着银装乌皮鞢带,再往鞢带环中挂上蹙金乌皮鞶包、宝钿银装鞢七事。叮叮当当走出了房中。

脚店的走廊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楼梯上是阴暗的扶手。我走下楼梯,把牌丢到柜面上,说我要走了。一名左眼皮边儿上长了一个痣的店员点了点头,一个穿着半袖,上面磨破了几个洞的外县跑堂,从一棵落满尘土的桑树后面走出来替我提包。我没什么包袱,可他是个外县人,所以他还是替我把门拉开,冲我拘谨地笑着。

外面狭窄的街道散发着臭气,便道上挤满了大腹便便的人们,十字街对面一间斗鸡跑狗的坊柜,生意正旺。在它的旁边,几个神策军的醉鬼搂着他们的女人正从一家脚店走出来,他们也许是刚刚弄出了几条注定要扔进臭沟的小杂种。

“少斗鸡,少喝酒,买碗茶汤往家走,老的笑,小的夸,娘子夸你会疼人。”那个卖茶汤的提壶小贩的吆喝声像一把利斧刺破了傍晚的天空。

一辆很大的蓝色奚车顺着十字街开了过来,一路上车轮匡当匡当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它开到一个小小的曲中小十字街,那是它们用来转弯儿的地方,我向那个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儿,隐约传来了河水的气味,那气味并不很重,但似乎这点气味可以让人想起来,这地方从前曾是一个干净的、宽敞的河滩。漕渠引入的洛水浪花曾在这里泛起白色的泡沫,河风曾在这里吹拂,人们曾经除了炽热的肥油与阴冷的汗臭之外,还能闻到其它的气味。

那便道上的毡车沿着宽宽的砖头路缓缓地赶过。我上了堤岸尽头,在一块石料上坐了下来。这里静悄悄的、凉爽爽的,有一大堆棕色的渠水草几乎就在我的脚下。水面糟船上的灯火都点上了。

河道里已经挤满了运粮的漕船,漕船的桅杆上点着摇摇晃晃的风雨灯。灯光映照在河面上,星星斑斑,筛金簸银。船头上,堤岸上,人影晃动,忽隐忽现。炊烟从船头上飘过来,一阵阵饭菜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浓烈呛人,反而倒了人的胃口。岸上的小商贩也活跃起来,叫卖声此起彼伏,如唤如泣。

这是一个国中有国,王下有王的大大小小的部落。上有水陆转运使,巡奏院,都水监,市署。中有河渠署掌修补堤堰渔钓之事的河堤谒者,市署的市令,市丞,在两驿间防援的军士、河上的糟卒,经纪牙人、下有扛大个的、起驳拉纤的、缝穷的、扫街的。这是里面,属于直接吃漕粮的。还有外面,商贾会馆、茶楼饭店、花船妓院、卖艺的、赌钱的、耍胳膊根的、玩三只手的,可以说是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这些人都在吃漕运,都在靠漕运活着。可是各有各的吃法,各有各的活路。不管怎么吃怎么活,先得在这漕运上站住脚,

漕运上的地盘已经被占得严严实实、满满当当。每一个山头上都有王,每一个地盘上都称霸,每一个犄角旮旯里都藏龙卧虎,盘根错节、利害相关,这真正是一个针插难进、水泼难湿的森严壁垒。无论是什么人,哪怕是一个敲小锣变戏法的,你要想在漕运码头上占屁股大的一块地方,都得经过一番刀刀见血的厮杀。

等过了半个时辰我又往回溜达,走回到我离开的那个脚店。看来没有人盯我的梢,不见有任何人追踪。我想在天子脚下没人好意思随随便便犯下那么多的事,毕竞大伙还是中都的上等人。

那黑色码头的轮廊映着水光不时闪现了一下,然后就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之中了,那热烘烘的肥油的味道依然可以闻到,但同时还能闻到洛水的气息。那个卖茶汤的提瓶小贩还在单调地吆喝着:“茶汤水,我的香,果仁大,买一碗,哄娃儿,他不闹,他不淘。来一碗喽。”

我看到他在一根柳树下面用一支铜壶,长长的嘴儿一点头一点头,表演着倒茶技术,即使节气还没转热,他的生意也还是不错。我不得不等了一会儿才找到机会与他独处在一起。

“那条点桅子灯的船有什么名堂?”我用头朝那个方向点了一下,问他说。

“那是销金窝。”他照直盯了我一眼。

“有什么乐子?”

“乐子?”

我轻蔑地笑着,摆出一副人傻钱多的样子。

“茶汤水喽。”他又唱起来,““少斗鸡,少喝酒,买碗茶汤往家走,老的笑,小的夸,娘子夸你会疼人。”。”他压低了嗓门,“娇娘子不是?”

“都行。我在想着一个去处,吹吹江风,又有像样的酒水牛肉,没人问七问八的,又有让我这样的闲汉弹棋,斗鸡,斗鸭,斗鹅的赢钱去处。”

他看了看我,走到一边去了:“我就一个卖茶汤的什么也不懂。”他说着,又继续吆喝了起来。

他又做了几笔买卖。我不晓得自己为啥去理他,大概是因为他脸上带着一脸贼相儿。一对穿短裤的年轻男女来买了两碗茶汤就走开了。那男的把胳膊搭在那姑女儿的奶子上,两个人互相吃吃地笑着。

那个卖茶汤的提壶小贩朝我移过来一步,打量着我:“你真想快活?”他说,然后又停了一下,“你得破点儿财。”他说。

“多少?”

“五十钱,不能再少了。除非船上有事找你。”

“这里从前是个不错的鬼地方。”我说,“可以避避风头。”

“我想它现在还是。”他慢吞吞地说,“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看这样吧。”我说。我把一串钱丢在了他的怀里,“把这个收起来。”我说,“你说了算。”

他把那串钱抓了过去,横竖摸了几下,然后把它挂在指头上,曲指猛地一甩,那串钱轻轻地砸到了我的胸口上,又无声地掉到了地上。我弯腰把它捡了起来,迅速地转了个身,可是在我身后没模样像武候的人。

我身子靠着树,把那串钱的钞票又递了过去。

“没人把钱扔给我。”我说,“那木娘哩,别给脸不要脸?”

他把那张串钱拿了过去,把它一枚枚数过以后用围裙擦了擦。他把那一串钱藏进了怀里。

“人们说钱多咬手。”他说,“我总是疑心这些。”

我什么也没说。又来了些人向他买茶汤,然后又走了。

夜晚的气温很快凉了下来。

“郎君上不去那条船的。”那人说,“那条船是为找乐子的人准备的,那合他们的口味。武候只好游过去。”

我转身离开了他。我不晓得我啥一开始去找他,大概是凭运气吧,凭运气干事儿会吃亏的。用不了多久,你一觉醒来会充满了运气,你甚至连喝杯卤梅水都要闭起眼睛,用手戳戳那紫布莱单,凭着运气点你要的东西。

我在周围走了一圈,想看看我身后有没什么可疑的人在跟着我。然后,我去找一家炸油味儿不太大的油缒铺。我发现了一家,它的前边有块紫色的草标招牌,在一道芦苇杆做成的帘子后面还有一个破烂酒肆。一个喝醉酒的棕色头发的汉子身体俯在一架大屏风上唱着号子:“张哥哥,李哥哥,大家着力一齐拖。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弯弯照几州。”,那歌词被他唱得不知串那去了。

我很快把一盏浊酒喝了下去,又急急忙忙的穿过那道芦苇做的帘子叫了吃食。

那顿十文钱的钅毕钅罗饭,祖宗阿,那味道像是泔水一样。招呼我的那位脚店铛头的一副苦大仇深的蠢样子,好像是可以为两个铜子把我打一顿,可以为了七个铜子把我杀了。你要是给他十文钱再加上一个笑容,他可以把我装进一只麻包丢到渠水里去。

“我总算逮着你了。”一只手猛然掀住我肩头一板,我不由心中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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