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车无声无息地在寂静坊曲的街道上行驶着。树皮浅灰的春榆浓密的枝叶形成了一条绿色的拱形通道,它们几乎碰在了车顶上。一道道阳光从上面的树枝与树枝上片片卵形的茎叶间倾泻下来。拐过一个小字街,我驱马上了漕渠桥,朝景行坊的方后骑去……
苍鹘赶着车,我骑在他车旁。他赶得很慢,凝重的脸上显出沉思的表情。
“你对那头猪猡说了多少?”他下了决心,问我说。
“我对他说了你与马班头到姓查的熊货那里去把我带走,然后把我赶下车,又向我后脑窝打了一棒子,其它的事我没说与他听。”
“你没对他说病坊那儿的事不是?”
“没。”
“你为啥没告诉他呢?”
“我想如果我不说与他听的话,你会更喜欢我。”
“这倒想对了。你是真的想去找查大仙,还是另有所图。”
“不过是个借口。我真想晓得的是,你们为啥把我送到那个戒酒寺院病坊关起来?”
苍鹘在思索着,他绞尽脑汁地思索,以致于他面部的犍子肉在他灰色的脸皮上暴起了一些小硬结。
“那是马玉皓干的。”他说,“就是那个矮墩子。我没想让他拿棒子打你,也没想让你走路回家,我真的没打算那么做。那一天不过是吓唬下你,因为我们与查大仙是老友,我们不想让别人去找他麻烦。你都不能相信有多少人要他死。”
“少不了。”我说。
他把脸转了过来,那双灰蒙蒙的小眼睛像两坨胺脏的水洼。然后,他那双眼睛又眨巴着朝前方看过去,他的脑子里面还在继续转悠着什么。
“那些老班头就会打人。”他说,“他们非得见天打破一个脑壳才称心如意。天老爷哪,我可是真吓坏了。你像一袋稻谷似地倒了下去。我那天好好地骂了马墩子一顿。后来我就把你送到石阿碌山那儿去了,因为他那人救命的手艺不错,离得又近,而且,病坊里总有能医治你的人。”
“姓查的晓得你们把我带到那儿去了不是?”
“呃!才不晓得呢。那是我的主意。”
“因为石阿碌山是个好人,他会治好我,而且他不会声张。如果我要向县上告你们的话,也有人会让这个假贼秃的开不了囗。也是,如果我真的要跟你小子过不去的话,在你们这个安静的地盘,连狗也不敢帮我。”
“你要跟我们过不去不是?”苍鹘若有所思地问。
“这倒不会。”我说,“而这一回你也不会想跟我过不去吧,因为你的饭碗快保不住了。你看看你们鱼参军的脸色就晓得了。我可不是空着手到他那里去的,这次我也觉乖了。”
“直娘贼。”苍鹘说着并朝车旁吐了一口唾沫,“我从一开始就没想与侯爷你过不去,那不过是日行一善罢了。你还有什么想问?”
“马玉皓真的病了不是?”
苍鹘点了点头,但却不能显出难过的样子。
“真的病了。他前天开始肚子疼,疼得他实在受不了了,后来他们把他的抬医馆去了。他还有救——可是情形不太妙。”
“我可不乐意看到他出事。”我说,“这样的人可是个人才,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苍鹘琢磨着我这些话,又朝车外面吐了口唾沫。
“好吧,你还有啥要问的。”他叹了口气说。
“你刚才说了,你们啥把我送到石阿碌山那儿去,可你却没告诉我,他为啥把我关在那儿几天,并让我浑身上下钻满了针眼。”
苍鹘轻轻地把驴拉住,把车停在十字街沿上,他的一只大手轻拍着驴,用大拇指轻轻地蹭着。
“我不晓得。”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
“当时我说了我是太医署的咒禁生的。”我说,“他不怕我是想混到他那里打探情形的?我看他是与你们太熟了,所以才忘了那么想。我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
“别想去这事儿了,侯爷。傻人有傻福的,遇事还是傻点好。”
“是这说法啊。”我说,“可是偏偏我觉着我这人挺机智的,机灵的不得了,真要命。”
“在这件事情上你问过了漕渠桥附近几个坊的武侯铺了不是?”大块头挺幽怨地看着我。
“哪件事情?
“关于石阿碌山那病坊的事情。”
“你这不是还没说嘛,信不过我?”我瞪着他。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我缓了缓又说,“只不过。我有个老友,他是录事参军的的好兄弟。”
“你把这件事告诉他了不是?”
“没了。我已经有三旬没去见过他了。”
“你要把这件事与他说道说道不是?”
“如果没人碍着我的事,我就用不着专程走大老远的路,为了点屁大的事与他说道半天,你晓得有些人一当上官儿,他本来的软乎性子就变得很燥,火气很大。”
“谁不是哩?”
“我就不是,我没什么官身,可火气照样不小。”
“你非干不可不是?”
“非干不可。”
“直娘贼啊。你现在想要问些什么?”
“石阿碌山到底是干什么的?”
苍鹘把手从驴屁股上放了下来,又往车外面吐了一口唾沫。
“我们这片坊曲不错,对吧?漂亮的宅子、漂亮的乌头门、漂亮的地头。你一定听说过很多关于武候的事,对吧?”
“偶尔听说过。”我说。
“好。你见到过有多少武候住在这样好的地方,家前面有这么漂亮的乌头门,门前还排设着权子及桅子灯?我只晓得四五个,他们都是鱼胖子亲信的人,肥肉都让他们给吃了。像我这样的武候只能住在穷坊曲的破宅子里,你想看看我住的地方不是?”
“你这是想说什么?”
“听着,侯爷。”这个大个子严肃地说,“你是拿住了我的把柄,可这也不一定能把我怎么样。武候是不会为了财货而变坏的,至少不都是这样的,也不经常是这样的。他们在坊曲里行事是身不由已,他们得听上面的,上面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否则是要被踢出门的。而那个坐在漂亮工房里的猪猡,穿着体面的折领窄袖袍,嘴里散发着好闻的酒味儿。他觉得拿那熏香会去掉他身上的骚气,其实才不是哩——他也说了不算,你早晓得了不是?”
“鱼参军说了也不算?”
“一个玩笔杆的而已。你以为是他说了算不是?呸!你晓得这世道的毛病在哪儿不是,娃儿?”
“有人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