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双眼仁眼睁睁看着你闯进那里面,小候爷就这样也敢说不关你事?”
“我就是路过,进去喝杯酒有什么错?”
“你要告诉过我,你进僦柜就是为了喝杯酒!兴生胡只会喝人血,不会请你喝酒的。僦柜是专做放债生意的柜坊。”
一个叫苟澈的县快班经制正役班头着手调查这个案子。他也与我一样不知道在羯师忿财柜能喝上好酒。
这是一个满脸骨头与胡子、不爱笑,硬梆梆的男人。他在与我谈话的时候,大部分时辰用他那双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
我们在一间简陋的武候铺里谈话。那房中里面塞满了水桶,竹管,油囊等等杂物,各自堆满了两面墙上,中间只有片小小的空地,如果两个人同时移动就会转不过身来了。房中的地上铺着污秽不堪的棕色可疑物体,风儿中弥漫着一股男人酸臭的汗味。苟澈的圆领缺骻袍已经磨破了,袖子象老农那样被卷了起来,看上去他倒像是个种地的老实人。但这又不禁让人疑心,他是否对付得了何莫驾咄那只大老虎。
他叼着了半截鱼干,并把渣子呸到了已经满是骨头的地上。接着,他用充满了怨气的声音忿忿地说:“这些啃狗肠的讨债鬼啊,又把一个还不起债的可怜人逼到绝路上去了。我在这武侯铺干了一辈子了,经手的总是这个。这种事报上去法曹参军连瞄都不会瞄一眼,更别说县衙上了,成天不是被兴生胡逼死的人,就是被逼得去砍死他们的可怜人。”
我没说话。他把我的“过所的公验”拿了起来,又看了一遍,然后把它丢给我。
“真是失敬,还是个候爷。屌挚天?有气势,我听说过你,还是东都最讨人嫌的,不!狗都嫌的游侠儿,对吧?老天,候爷非得在这几日闹事,不折腾你全身都皮痒,对吧?”
“是漆雕挚天!不是屌挚天!我可是州府的咒禁生,我是读书人,闹什么事?”我早习惯了京城人士这种恶毒的嘴脸。在这种一块板砖能砸死一片皇亲国戚的地方,卖菜的都看不上外地的破落公侯,你不是在朝殿廊下食的常参官,讨饭的都不拿正眼瞅你。所以我要发奋,我要读书,我要参加东都试。我受够了这种势力眼。
“就是,这个何莫驾咄拧断那倒霉催的讨债鬼脖子这事,自然不关侯爷的事喽?”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他没说完的话,现如今跳大神的也混成读书人了,这他妈什么世道?还是个屌猴爷?!老天真是瞎了眼了。
“嘿,那事儿发生时,我是被硬扯上去的。”我不爱与这种势力小人计较,便说,“人家可不爱跟我多说什么,他呼啦一下就把那谁的脖子拧断,还砍翻了一地的人。”
“挺好笑。”苟澈带着一肚子怨气说,“逗乐子是吧,逗我好啦。谁都爱来逗我,多一个屌候爷又算得了什么?可怜的老苟头。是个人都来逗一逗他好啦,老苟头就是块好笑料。”
“我可没敢笑话苟班头。”我说,“确实是不晓得——那事儿发生在另一个房中里。”
“当然啦。”苟澈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把鱼骨头重重吐在地上,“你在那儿什么都没看见了,对吧?你身上没带着小逡巡(刀)不是?”
“做正经事了,忙得我都忘了带小逡巡。”
“这事怎么正经法了?”
“我去那为了一个报唱菜名的好兄弟。他媳妇溜走了,我觉得该劝她回家了。”
“这么巧,你不是该去大市那边几个坊曲里找找?”
“可不是,就这么巧!我也不晓得自已撞什么邪,竞跑到洛桥南来了。”
“有意思。”苟澈一边说着,一边往脚下那坨拉圾里吐了一口痰,“再往下编,你是怎么遇到那个傻大个的呢?”
“谁编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刚好在那里,他把一个倒霉催的小子从讨债鬼那家坊柜的门面扔了出来。而我好死不死的把头伸了进去,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儿。就这样,他就把我给弄上楼去了。”
“再接着编,你是说他用小逡巡逼着你上去的不是?”
“不是编,真事!他那会儿没小逡巡。真的,当时他手里没小逡巡。他应该是从安诺槃陁那儿夺的刀。他就那样把我提溜到上面去了。当然,我这人有时还是很乖巧的。”
“编的挺象回事。”苟澈说,“侯爷人如其名,七尺开外,大高个,比我高一个头,不愧是屌都擎天。看这块头也有二百来斤吧,往人前一站也算是人模狗样,狗熊似的,你看上去像是个随随便便给人提溜起来的人不是?”
“是漆雕擎天,老东西,再损我,小爷可翻脸了。”我说,“你在这儿吵吵有什么用呢?我见过那只活人熊,你可没见过。他能一只手把你或我围在脖子上当毛领,那就是一披人皮的熊瞎子。我就听到一声响动,我觉得是那倒霉蛋害怕了,想对何莫驾咄动小逡巡,然后何莫驾咄才把那个人的小逡巡夺走的。”
“你脑壳被他敲坏呢?还帮他说坏”苟澈几乎是很温与地问我说,“他可是专干无本买卖的主!”
“我是从他戴的那浑脱帽看出来的。他不是到那儿去杀人的,他犯不着戴那么晃眼的贵重帽子去砍人,他是去那儿找一个叫玛努依尔的舞娘的。这个小娘是他的心上人。她曾经在那鬼地方做事过,或是曾经在那家坊柜还是酒肆的时候,在那里做事过,何莫驾咄是在那里被抓走的。你会抓到他的。”
“当然。”苟澈说,“就凭他的身材与他戴的那浑脱帽,他应该是不难捉到的。”
“他要不戴那顶晃人眼的浑脱帽了?”我说,“不戴不就行了,再找个藏身的狗窝,只要有钱,有朋友。要是我,你可不太容易捉到。”
苟澈又往我脚前吐了口痰,他确实看不起外地人,要在我那地头,我早就抽他耳光了,但这是在外地我娘叮嘱我没随便惹事。
“我要捉到他的。”他说,“老狗只剩几颗牙了,但该啃还是会啃。你晓得他们派了几个人追这件事不是?只有一个。就是我,候爷晓得这是啥不是?法曹参军看上不上这类屁事。前几日在四通市那儿,有五六个啃狗肠的波斯邸与兴生胡拿着小逡巡(刀)互相砍。其中一个给砍死了,柜面上、墙上都是血,甚至连屋梁上也都是血。因为里面有我们狮子坊的人,我到了那儿。外面有个县衙的忤作,一个折腾死人的。他从门廊下来。他朝我们做了个鬼脸说:‘老苟,散了吧,就是些啃狗肠的讨债鬼的事儿。’就这样,他拍拍屁股走了。他进那屋子都没多看两眼,没人喜欢他们。”
“就是啊,那木娘哩,谁喜欢这些讨债鬼。这个何莫驾咄被抓过。”我说,“你该先查查旧宗卷。但你抓他的时候,要千万小心。他至少要弄死两三个武候才抓得住。那样一来,你就有机会见见河南伊了。”
“那样一来,我也就只好回家养老去了。”苟澈自嘲地说。
这时,武候铺的旧门板响了。他一边听着进来的手下进来讲些什么,一边讪讪地笑着。
他打发走那个武侯,揪着胡子在瞎诼磨些什么。他的眼睛隐隐约约地亮了一下,仿佛是在一个黑洞洞的过道尽头出现的一点儿光亮。
“嘿,他们找到他了。刚才的小子们说县衙上的人找到那小子的宗卷,他们那儿有他的案底,画像,什么都有。苍天哪,不管怎么说,算是有点儿眉目了。”他读了一下手上的那张纸,“天哪,瞧这个人。八尺开外,洗一洗,把泥巴都给他抠掉,也还有有五百来斤重。天哪,这不活人熊不是!好吧,见他的鬼去吧。他们现在已经把他的海捕行文发下去了,大概是排在了一串畜生的名后面。我现在没什么可干的了,只有等了。”他把他嘴上的鱼骨头扔进了墙脚里。
“去找找那个舞娘吧。”我说,“她叫玛努依尔。何莫驾咄要去找她的。你看,这世上的一切祸事都是由小娘子引起的。”
“你去找她吧。”苟澈说,“我已经有十来年没进那种销金窉了。”
我站了起来:“玩蛋去吧。”我一面说,一面朝门外走去。
“哎,等一下。”苟澈说,“我就是在逗乐子,候爷你不是太忙,对吧?”我把铜板拿在手上转来转去,站在门口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我是说屌候爷一表人材,大号又叫一柱擎天,一到了那种地方,是个娘们都会抢着告诉你那个舞娘的去向啊,你生来就是干这事儿的不是。”老东西这话讲得有一腚的道理啊。
“是漆雕,不是屌,老棺材禳子,别得寸进尺啊。再说,这破事儿对我有什么好处不是?”我讲得多明白啊。可能他就是有这么蠢,竞没看懂我表示得这么明显的意思。
老东西无奈的把那双大手一摊,那副笑脸像一副歪歪斜斜了的捕兽夹子一样凶残:“象候爷你这样仗义的游侠儿,能没与我们小武候闹过纠纷不是?别告诉我没这事儿啊,我早听说过,长街溅血,白刃所向无一合之将。小候爷下一次再快意恩仇的时候,有个朋友在这儿,有什么坏处呢?”
“那又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使劲的朝老东西眼皮底下抛着铜板。
“听我说,谁都有不得势的时候。虎落平阳,龙游浅滩都是常有的事。”苟澈准是瞎了,这黄澄澄抛来抛去的铜板。他视而不见,只是卖劲儿地劝我说,“我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县快班经制正役班头,可是这东都各坊武侯铺里谁没帮上侯爷小忙了。”
“何况,你赚不到那笔钱。讨债鬼们虽然出了金百笏,要他的人头!可有他们什么时候守过信。”
“等等!讨债鬼们出了金百笏,要他的人头?!”金百笏可是足足100锭5000两黄金啊!
“小候爷可是个正正经经的良家子!”
“那可是金百笏!而你要我干这个,只是为了卖你张老脸?直说了吧你不打算付钱给我对不是?”我豁出去不要脸面了,当你孤苦伶丁一个人在外地,钱的事还是要讲清楚的好。
“俗!你杂真捣蛋里,这倒鸡毛孩子!讲钱,侯爷这不是拿鞋底抽老苟我的脸不是,这种阿赌物我怎么敢拿来羞辱候爷。”苟澈皱着他那可怜的老鼻子说,“可我很需要有点儿功劳。自从上次各坊裁撤武候铺以来,老哥我这的情形糟的一塌糊涂。我不会忘了你的好处,侯爷,绝不会。”
我看了一下他的脸收起了铜板,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没法子与这种老狐狸计较:“好吧,如果我找到什么,我要告诉你的。另外,如果你抓到他了,我稍后会来替你指认的。”我们别过之后,我便顺着武侯铺那胺脏的土巷与楼梯,走到了狮子坊前面我见着何莫驾咄的地方。
那个叫曹浮类的尧呼儿拿着那支尚玛式止则大小逡巡,离开羯师忿财柜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我在一家“毕罗店”吃了点钅毕钅罗饭,叫了一壶黄醅酒,这种没过滤的酒,还保持着粮食的原色,最重要是不贵,在两京到处晃悠的诗人们在苦呤时都爱来上几壶。白居易就专门为它写过诗:世间好物黄醅酒,天下闲人白侍郎。
我揣了酒上了马往西到了四通市中,又沿着慕化里的坊巷往南晃悠。
我有种预觉,但这感觉十分模糊,就像那土路上面的热气一样虚无缥缈。除了闲得慌之外,我没任何其他的理由去管这件事儿。可是,我喜欢那个尧呼儿,不想让他落在僦柜行会的那些讨债鬼手上,我得先找着他。
再说,我已经有几天没多管闲事儿了,这老是闲着你怕不怕啊。
注:
小逡巡(刀)
过所的公验(古代的身份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