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马慢慢地骑了过去,然后停在了拐角的地方。
不出所料,兴生胡的坊柜被查封了。一个让人一看就知是武候的人,挎着长小逡巡,包着幞头,穿着圆领服靠在羯师忿财柜前面的石狮子上,正在用两只鼓眼泡到处瞅人。
我不明白他们派他在那儿有什么用,那里并没人晓得有关何莫驾咄的任何情形。那个油师与尼尼芬也都不见了,想要找他们俩问点事,似乎是不可能了,因为,那条街上忽怨都没人晓得他们的下落。
我坐在马上,看着一家富波斯开的寄铺货。它就在羯师忿财柜所在的那条街对阁,仅隔了一条十字路口。这家店叫巴赫兰寄铺货。
鲁斯塔姆是这家寄铺货的居亭主人,这老头是波斯人邸店行会中最狡诈的老狐理,鲁斯塔姆做事时显出迥然不同的作风。洛阳各坊曲的每一条街上的小贼都知道他的大名。
人们传说他眼瞎得连五个指头戳到鼻子上都看不清楚,但我却不想让他把眼光落到我身上来了。
人们都说鲁斯塔姆的生意搞得很大,但基本上与一般的富波斯所做的大相径亭。他不卖琉璃器皿,而为客户置办货物——有些货在本地决然见不到。他充当中间人,为他人安排贸易活动,或为那些没有人脉的家伙出售物品,基本上,他只会负责货物的运输,为有洽谈意向的买卖双方之间牵线搭桥。他自己似乎并不买卖什么商品。
这个富波斯总是雇佣最高价的保镖,以防从洛阳到河中的丝路上的车队被何莫驾咄这种人劫掠,但似乎他比这些邪恶掠夺者更在意的我的小玩笑。
他做生意的方式也与别的富波斯不同:他眼中的大唐律例不是应该遵循的规则,而是变成有利于他的武器。而他试图取悦的顾客们若是让他感觉态度不够诚恳或是不按他的意思办事,他马上就会与他们为敌。然后这个与蔼可亲的老头会诉诸武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翻起脸来比狗脸都快。
而那些他雇来确保货物安全抵达目的地的保镖,经常都是些殚精竭虑想逃出东都的可怜虫。他向这群绝望的大侠保证:他们肯定能安全地逃出东都,条件是做他的奴隶——为他某个穿越流沙东西的车队帮点小忙,直到欠债清偿为止。那些不愿做苦工的家伙就得付一大笔金子购买所谓的“契书”,才能与贸协的车队一起旅行出逃。
这邪恶的老头从来不愁商队上人手不够。
大家还说被他用来拄着走路的华丽拐棍实则是一件锋利武器,一支长柄直刃刀;人们说,鲁斯塔姆非常乐意挥舞它。
我从马上下来,往回走,穿过了那十字路口,走进了这家邸店。两排硬硬的锦褥面对面地摆放在那里,上面不能人坐,中间有一条快被踩穿的褐色地衣。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一座厚重柜面,后面坐着一个戴尖锥白帽的男人。
他闭着眼睛,一双温柔的双手安详地合在一起,搭在他面前的柜面上。他看上去像是在打盹儿。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折领袍,那两条窄袖手衬外都磨破,这些富波斯一个个有钱的能把两都皇宫都买下来,却总是穿着祖宗八代传下来的旧衣破帽。可你看看,他折领上别着的那块绿色的宝石,差不多有一只拳头那么大。他那宽大、松弛的下巴轻轻地抵在那块大石头上上,那两只搭在一起的手是干干净净的,指甲是修剪过的,那紫色的指甲盖上是灰色的半月形。
他胳膊肘下面有一块刻着字的木牌,上面写着:厶乙铺上寄铺货,要者相问不必过。交关市易任平章,寄货主人但且坐。
这个安详的富波斯睁开了一只眼睛,细细地打量着我。我用手指敲着那块木牌。“我是邸店行首叫来查看行户的。我先来看看你这家星火铺。坊曲这块有什么人来惹事不是?”
在如今这世道,各行各业都有行会用来保护自已的小地盘,富波斯那些权势熏天的居亭主人组成的邸店行会那可真叫一个厉害。没一个开空头飞钱的人,还有那些拿走钱串,却留下盛满石头的破柳条筐的人,能逃得出他们的魔掌。
你最好一闻见他们的牙人的味道便全力从后窗窜出去跑掉,要比比老鼠还要利索,不然有你受的。
“什么叫惹事,兄弟?”那个老头用洪亮的声音说,“我们对面刚刚有人死了,算惹事不是。”他把声音压低了四五度,接着说,“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王小明,王——小明”这是我办事时的花名,这年头谁都要小心。
“侯爷这次名字起得挺好,又容易记又提神。你今天看起来气色真不错。”他又一次降低了声音,“可侯爷不是我们邸店的市牙,我好些天没见到从谢赫里阿那儿来的人了。”他把那两只合在一起的手放开,懒懒地指了一下门囗那块牌子,“侯爷,谢赫里阿,也就是你说的行首,是我兄弟,我们都是巴赫兰家族的。这东西就是他弄给我充门面的。”
“嘿,真巧。”我说。我顶着老头嘲弄的眼神,一点儿也没脸红。只是有点恼羞成怒地把身体靠在了柜台上,拿出来一枚带月牙印的铜子,让它在那光秃秃的、满是刻痕的木板上旋转着。
“你看见今天早上对面的讨债鬼发生什么事了不是?”
“我老了,眼神不好。”他的两只眼睛现在都睁开了,盯着那一闪一闪的旋转着的硬币,可有神了。
“对面的食尸鬼被干掉了。”我说,“安诺槃陁那两个畜生。有人拧断了他的脖子。”
“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侯爷。”那声音又压低了一些,“你这是要对付兴生胡不是?干的好”
“我可是有见识的读书人,从来不插手商贾的俗务……”
“失敬,原来侯爷是位读书人”他打量着我,然后又闭上了眼睛琢磨着。过了一会儿,他再一次小心地睁开眼睛盯着那我使劲旋转着的硬币。看来,他无法阻止自己看它的欲望。
“谁干的?”他悄声问道,“是什么人把那讨债鬼杀了?”
“一个尧忽儿凶汉发火了,因为他们把那个有舞娘的酒肆改做放债的柜坊了。从前好像是的,也许你还能记起来?”
他没说话,那枚硬币“啪”地响了一声,便轻轻地翻倒在台面上不动了。
“你自己挑吧。”我说,“我要么给你读一段阿胡那瓦尓祷文,赞颂阿胡拉。马兹达。,要么给你买一杯酒喝。你挑一样儿吧。”
“迪赫坎,我喜欢自己在家里清清静静地赞颂阿胡拉。马兹达。”他有一双闪亮而又镇静的蛤蟆眼。
“你也许喜欢再吃一顿毕罗饭吤呗。”我说。
“蒜太多了。”他说,“像我这样身材又暴性子的人最好省了吧。”那声音又低了下来,“你凑进点。”
我绕了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那扁扁的、没开塞的一壶黄醅酒酒,放在了桌上。他弯下身来仔细瞧着那瓶酒,看起来很满意。
“迪赫坎,你靠这个是撬不开一个本份人嘴的。”他说,“可是我就是乐于陪着你喝一杯。”
他把那瓶酒打开,在桌上摆了两只小琉璃杯,一声不响地把它们倒满。他拿起一杯仔细闻了闻,然后,翘着一个小拇指把那杯酒灌了下去。他品了品味道,想了一下,点着头说:“迪赫坎,这酒挺地道。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附近这一片儿不能我不熟的人。是的,迪赫坎,这酒味儿很正,我觉得诗的韵律在我舌尖跳动了,我得苦呤一下。”他又把那酒盏倒满。
滚一边去吧!
我撇撇嘴把在讨债鬼坊柜发生的事情与原由告诉了他。鲁斯塔姆严肃地瞧着我,摇了摇他那白尖帽的尖顶。
“对面讨债鬼这一任的居亭主人其实也满好的,很安静。”他说,“已经一个月没人动小逡巡了,我还以为他会比上一任强,能活过重阳日了。”
“大概是在六七年之前,当羯师忿财柜还是酒肆时,它叫什么名字?”
“迪赫坎,那招牌挂得够高的,你得抬着脖子看。”
我点了点头:“那店之前是什么人开的?”
“你可有点儿让我讨厌了,迪赫坎。那个可怜的罪人是个乌蛮,叫什么觉罗博的。”
“那个叫觉罗博的乌蛮后来怎么样了呢?”
这个富波斯把他那两只软软的、棕黄色的手一摊,鲁斯塔姆那洪亮的声音带着几分忧伤:“死了,迪赫坎,被他们的乌鸦祖先带走了。三四年,也许是五年,我记不清了。死得真不值得,兄弟。我听说是酒喝的太多了。这个罪人就像一根被砍断的老木桩一样,倒了下去。迪赫坎,可是他从此就解脱了。”他的声音又压低到了谈正经事儿时的程度,“我真不明白他这是为了什么。”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再来一盏吧。”
他毫不犹豫地把那瓶酒盖好,又把它推到柜台的另一边:“太阳下山之前有两杯就足够了,侯爷。谢谢你了,你待人的实诚让人觉得舒服……他身后留下了一个寡妇,叫阿南。”
“她后来怎么样了呢?”
“你想晓得点儿什么事儿,兄弟,就问起来个没完。我没听到她的消息,找他们行会的牙人问问吧。”
“找那个好些。”我说。
那个富波期不情愿地弯下腰,拿上来一卷四通市各家肆行牙人的名册放在了桌上,朝我这边推了过来。他闭上了眼睛,他开始感到厌倦了。他用指头点着得这卷簿子上有一个叫何老四的酒肆牙人,说是他应该找得到这位寡妇,他就住在对面的巷口。我认得这人,真奇怪我之前那些聪明劲儿都用到哪儿去了。
我把那地址记了下来,又把那卷牙人的名册隔着柜面推了回去。那个富波期把它放回到了原处,与我点过头之后,又把那放在桌上的两只手十指交叉地合了起来,就像我刚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他的眼睛慢慢地垂了下去,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对他来说,这个小插曲结束了。我向外走到一半儿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闭着,呼吸轻柔又匀称,吸进一口气之后,嘴唇便向外轻轻吹一下,他那白尖帽的尖顶在那里闪着亮光。
我走出了巴赫兰寄铺货,穿过那条街,走到了我的马面前。这件事办得似乎是太容易了,容易得有些过分。
注:
厶乙(某某的意思)
行首(行头)
带月牙印的开元通宝是安禄山所铸的,是他那个大燕国的钱,但因为民间用的很多,流通数额太大,所以大家就编了一个故事,说是杨贵妃在母钱上用指甲戳了个月牙儿,这样面子上大家都过的去,于是皆大欢喜一直流传了下来。
猫儿看的真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