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铺着一块蔓草鸳鸯鹦鹉纹的地衣,穿过水葱夹贴绿锦的垂幔。房中里摆着几领勺药红的红瑞锦褥。
灯烛架间相隔的两领瑞锦屏,錾嵌着石榴花结葡萄飞鸟纹的金饰,内里重菌广榻,带帐幔的屏床是檀香木的。上垂着银平脱花鸟屏帐,围屏榻边上,落地通花窗扇前放下两领夹颉罗顶额织成锦帘。
这个房中里除了我之外,没一点有男主人的感觉。
我半仰半靠地坐在白檀香木细绳床里,两只脚搭在前面的一只绣草敦子上。
在这之前,我先喝了两盏盐鼓汤,又喝了一盏酒,接着又从独角异兽纹八曲银盘中吃了一盘香菜茵陈的冷淘与两张油酥煎成的带馅缒饼,然后又喝了加了一点西市腔酒的卤梅水。
所有这些我是在有芸辉香味的房中吃的,但我此刻却记不得那房中是什么样子的了,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的脑子好象又能转动了了。我几乎完全清醒过来了,但是我的肚子里却是七上八下、不知什么滋味儿。
任梓坐在我的对面,向前探着身子。她那完美的手握着她那完美的下巴,那双乌黑的眼睛映着她那在烛火下燃成的棕红色秀发,她的头发里插着一管笔。
看上去她忧心忡忡的。
我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一些,但并不是全部,特别是有关何莫驾咄的事我不能告诉她。
“你喝醉了不是?”她说,“我觉着你一定是要喝醉了才会来找我的。我觉着你喜欢与那个金头发,爱发骚的阿摩夫人在一起,我觉着——我也不晓得我为啥晓得。”
“我敢说,你这里的家当可不是靠当当主人头,让你手下的哗鬼们探头探脑就能挣来的。”我连忙扯开话头,指着条案上錾银的黑漆木器说,一边往四下打量了一下,“就是你写破一屋子的讼纸也捞不到些钱。”
“我阿爷也不是靠当武候从平头小民身上搜刮勒索挣来的这些。”她说,“他可不像现在当上了他们的法曹参军的那个胖胖的蠢蛋。”
“他又不是我阿爷,我管得着不是。”我说。
她说:“我阿爷在任上时有些钱,他们就哄骗他去买下些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不过那些鬼东西,有一袭叫紫绡帐的幄具却是真的,后来我阿爷死后却变成了救命的东西,卖了不少钱。”紫绡帐!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这玩艺当年被十六王宅的贵人买去时,真是哄动一时。
据说光启年间进士登第的武功人苏鹗,在他所撰写的杜阳杂编中记载说;紫绡帐得于南海溪洞的酋帅,用鲛绡之类的神奇织物制成,轻疏而薄,如无所碍,虽属凝冬,而风不能入。盛夏则清凉自至,其色隐隐焉,忽不知其有帐也,谓载卧内有紫气。
反正是贵重的很,我从手上拿着的那只漂亮的琉璃杯里喝了一口酒。杯中的酒喝上去令人愉快,使人温暖。好人有好报的故事,从来都让人在这冷漠人世产生一丝希望。
“一个好郎君啥都不用带。”我说,“马上就可以搬进来,这里什么都为他备好了。”
“那他要是个合适的好郎君,而且双方都愿意的话。”她说。
“这儿没男人管家。”我说,“这可真不容易。”
她的脸红了:“可是你——你却宁愿让自己的脑袋被打烂;让自己的胳膊上到处被扎满针眼;让自己的脸像石臼似地被别人砸来砸去。也不肯多过来看看我,天晓得,你成日里亡命这还有完没完。”
我沉默无语,明白她眼神里责备的意思,但我什么也不说,实在是太疲倦了。
“还好。”她说,“你还能想到检查那些春药的腊壳。看你在衣冠坊对阿摩夫人说话时的那副样子,我还以为你把这些都忘了呢。”
“那些春药没啥用。”
她气愤地瞪着我:“那为什么,那个姓査的畜生要找了两个坏武候把你揍了一顿,又把你扔到一家寺院病坊关了好几天,好让你不要管闲事。这之后,你居然还坐在这里跟我说这种没脑子的话?这件事的因由已经暴露无遗了,你现在该找他们去算账。”
“这话真不应该是从个好姑女儿嘴里说的。”我说,“这不合我的性子,我可没你脾气这么火爆。你说什么事的因由暴露无遗了?”
“这个风雅的高人不过是个有脑子的劫道鼠贼。他来打探打劫对象、在幕后谋划,然后再指使歹人们去打劫那些珠宝。”
“你真的是那样觉得的?”
她注视着我。我喝完了杯子里面的酒,脸上又摆出了那副想要喝酒时的表情。她却装作没看到。
“我当然是这样觉得的。”她说,“你也是一样。”
“我觉得这事情没这么简单。”
她的笑容显得既亲切又带点尖刻:“对不住了,我刚才忘记你是个咒禁生了。有你们掺合这事,就得多死一些人,对吧?我看这亊要太简单摆平了,就显不出太医署的体面了吧。”
“这个说来要更麻烦些。”我说。
“那好吧,说来让我听听啊。”
“我也不晓得,我只是这样觉得。我可以再来一壶酒不是?”
她站了起来:“你晓得,有时候你得尝尝白水,就得让你受受那个。”她走过来把我的酒盏拿走,“这可是最后一碗了。”
她走出房中,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壶盏轻轻碰撞的声音。我闭起眼睛,听着那轻轻的,无关紧要的声响。心一点一点柔软下来。 我不应该到小姑女儿这里来,如果他们是像我所疑心的那样对我有所了解的话,他们会找到这里来的。 那样一来可就乱套了。
她手里拿那杯酒回来了。她的手指碰到了我的手,那些手指由于拿着那冰凉的酒盏变得很凉。我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呆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把它放了下来。 这就像你睡在一个迷人的山谷里,早上随着太阳一觉醒来,把一个美梦丢弃了一样。
她的脸涨红了。她走回她的锦褥上坐了下来,在那里费了许多周折来把自己的姿势摆好。
她捧上一盏越瓷茶汤,茶色青青映亮了她的眼波,恬静地看着我喝酒。
“姓查的恶人是个人皮包狗骨的畜生。”我说,“可我看,他并不是这伙专门打劫女人歹人的头儿。最好是我错了,可如果他是的话,如果他觉得我抓住了他们什么把柄的话,我想我是不会活着从那家寺院病坊里出来的。他是个有所顾忌的人,他在一开始就没真的对我发狠,直到我跟他瞎说了一通以后,他才开始发狂地收拾我的。”
她平静地看着我说:“瞎说了啥?”
我笑了:“就是太简单就显不出太医署的体面啊。”
“他真怕了?”
“我看封铭当时确实是在惧怕什么。如果他事发了,光亊这些药丸,就够让县衙上的正役才会仔仔细细地检查他宅里的东西。就是我疑心的地方,如果说姓查的恶人是主事人的话,他不会让他任何要紧的东西来让我找到。”
“你是说这姓查的恶人没杀封五郎——也没指使旁人把他杀死了?可是封铭不是姓查的杀的,又是什么人?姓查的与这个杀人案沒啥关系?”
我仰身靠在白檀香木细绳床上,喝完了我那杯酒,让她以为我是在我想这个问题,然后我点了点头。
“可那次打劫珠宝与这次谋杀是有头绪的,也由此我们认定了查仙人与那个打劫珠宝的团伙是有瓜葛的。”
她的眼睛露出几分顽皮的神态:“我想你一定觉得很累了。”她说,“你不想到榻上去躺一躺不是?”
“在这儿?”
她的脸涨得通红,把下巴向前一伸,说:“是的,我又不是小娃儿。谁能管得了我做些什么、什么时候做、在哪儿做呢?”她双手撑着蔺草铺蓆,恣意伸展长腿,雪白如玉一般的脚趾扳得长长的,轻抵蓆面,曲线玲珑的结实娇躯向后挪动着,缓缓退向床角。她的表情平静而认真,口吻中有一丝丝酒足饭饱后的慵懒,似是猫儿伸懒腰撒娇一般,动作说不出 的妩媚,却又极其自然。
“你总要来挑动我,就像对你心上之人做的一样。”她红着脸垂落目光,极力掩饰的羞赧紧张中又隐约带有一丝兴奋,咬着红唇 轻道:“你觉得……我哪里比阿摩夫人好看?”
像这样姿容绝尘的女子,还希罕我的赞美么?我被问得不觉一愣,口干舌燥、心跳如鼓,勉强定了定神,吞吞吐吐道:“你……你的脚很好看。”
任梓柳眉竖起,嗔道:“我只有脚比得上阿摩夫人,我一脚把你踢出房去!”语罢 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红着瓜子睑蛋儿噗哧一声,抬脚轻轻做了个踢我的架势。
她的履上的脚足白腻无瑕,粉橘色的脚掌上玉豆一样的胝趾修长浑圆,足间腰弯有一洼粉匀细润的小小凹陷,白皙酥红的足弯里透出些许青络,益发显得足形纤长秀美,一点儿也不觉短小肥厚。
我看得入迷,喃喃道:“你……你的脚真的好看。脚掌便似猫儿一般,却又白得象牙也似。我……我方才便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一定很细很滑。你这样子,我觉得真是……很美,温婉娴静,像图画一般。”
任梓微微闭起秀目,面孔却更发酡红,彷佛有一丝害羞,又听得十分欣喜,轻声道:“没……没人夸过我的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