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了下来,打开军持的塞子,把瓶囗往嘴里搁在了牙上,请勿饮酒?我只是让瓶囗在牙上喀喀的转动着。
我打量着他,他像一根铁棍一样,又细、又高、又直。他有一头我所见过的最最洁白、最最漂亮的白发,就像是从雪中扯出来的一样。他的皮肤犹如晨晖中的花瓣一般鲜嫩。
他的年龄使人无法判断,你可以说他是三十五岁,也可说他是六十五岁。他的头发梳的那么整洁,那轮廓就像堆雪弄玉那样漂亮。
他的眼球是纯黑色的,比四墙、斗拱,以及地衣更黑,那双眼睛十分深沉,深沉得有些过分,是那种像卜梦的巫觋一样深不见底的梦呓一样的眼睛。
他的眼睛正像那口井一样地深邃,而又是那样的毫无表情。
那是一口立了千万年的古井,你往那口井中扔下一块石头,然后等着。你听听,没声音,再等下去。最后你放弃了等待,笑了一笑。就在你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你会听到从那井底隐隐约约传来极小的水溅起来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的微弱,如此的遥远,你简直难以相信有这样深的井存在于世间。
这双眼睛可以看着一群野狗把一个活人撕成碎片却不为所动,这是一双蛮荒中劫掠领主--吉合本的眼睛,可以看着一个活人被刺穿身体,割掉眼皮,在烈日下尖叫而无动于衷的眼睛,与我很象。
他穿着一套由名家剪裁的用质地厚重的金丝缎作面料的折领窄袖袍,眼睛茫然地望着我的手指。
“无须慌乱。”他说,“那样会惊扰了仙气,坏了我的法术。”
“还会使妖邪惊起、使丹药化土、使鸡豕上榻,猫狗乱叫起来。不吉啊”我喀喀地咬着瓶囗说。“六月债儿热,还得快,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
他的脸上浮现出来一丝几乎难以辨认的笑容:“我想侯爷应该不是到这里来胡闹生亊的。”
“记得不是?侯爷我是正牌的咒禁生,比起你这野狐禅的手段应是更胜一筹。对了,我把那一贯钱还给你的傅姆了。也许你还记得,我来这里,是为了支狸鼠纹蛤形银盒。里面装着春药的银盒,你的印记就在春药腊壳的反面里。”
“你想晓得那是怎么回事不是?”
“是啊,看来,我该付给你一贯钱。”
“那倒无需如此。小仙一心求长生,这些俗事一向不是我打理的。实在不晓得此事。”我一下子几乎相信了他,他的脸像诚实的新生娃儿一样光滑。
“那你啥要给我送来一贯钱——还有那个浑身散发着气味的博巴恶汉与那辆车?顺便插一句,那个土蕃武士一定要带着那种味儿不是?如果他是你的人,你就不能让他冲个凉什么的不是?”
“他是个天生的剑士,这种人很稀有——就像美玉一样,可遇不可求。他们如同和田的玉石一样,是在肮脏的土里挖出来的。据我所知,侯爷在太医署攻读咒禁之术吧?”
“嘿。”
“就小仙所见,侯爷与我仙家并无机缘。说出来望侯爷不要见怪,你是个十分愚顽的蠢人。侯爷的长相粗陋,又求学于可笑的外道之术,而侯爷此行更是愚蠢不堪。”
“我自小就晓得了。”我说,“我阿爷打小揍我就说过了,我长得看起来就欠收拾,脑子就更蠢了,也不是你说了才晓得了啦。”
“侯爷实在与仙家长生之术无缘。小仙就不留客了。”
“你没留客。”我说,“是我想多留一会儿。我就想晓得你的尊姓啥会出现在那些春药里面。”
他让人几乎难以察觉地略微摇了摇头:“天下同姓之人何止千万,你的见识还是那么愚不可及。”
“或许这能让你想起来,那些春药被装在一只海狸鼠纹蛤形银盒里面。你见过这种海狸鼠纹蛤形银盒不是?”
“就小仙所知,敝处没有此物。”
“我提点你一下。那海狸鼠纹蛤形银盒是在一个叫封铭的郎君怀里面找到的。你听说过这个人不是?”
他想了想,说:“听说过。我有一次曾经试着治他在人前害羞的毛病,可那是白白浪费时辰,他不上相。”
“这我能看得出。”我说,“他死后,忤作为他作的画像难看得要命。可我还有件小事儿要你套套交情。凭啥你要给我送去那贯钱?”
“我的侯爷,”他冷冷地说,“我怕事。我做的是一个得小心又小心的职司,我是个炼气士。这就是说,我在修天下各丛林里道人们做梦都想求的长生之事,随时都会有人——像侯爷这样的好打听人,来找我乱打听长生之术。小仙只是不有麻烦而已。”
“我闯上门来对你来说只是个小麻烦,对吧?”
“也谈不上是麻烦。”他客气地说着,接着用左手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然后,他非常缓慢地把那只手放到那张白色的案上上,眼睛对着它瞧着。过了一会儿,他再一次抬起他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又把两臂抱了起来。
“你晓得了——”
“我闻到味儿了。”我说,“我没想到他会来。”
我把头向左转过去,那个土蕃武士靠着墙上那黑色的丝绒,坐在了第三张五彩织成锦褥上。
他还穿着他那件虎皮袍。他的影子毛绒绒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闭着,头稍往前倾,似乎已经睡了一时辰了。他那黑黑的坚实的脸孔上满是阴影。
我回头看着查仙人,他正在那里暗笑。
“我看他这样可真够吓人的。”我说,“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只会坐在你身边儿为你唱情歌儿不是?”
他不耐烦地做了手势:“请说正事。”
“昨天晚上,封五郎雇我陪他到一些歹人挑选的一个地方去付一笔钱。我被人打了一闷棍。我醒来时封五郎已经被谋杀了。”
查仙人脸上的变化不太大,他并没高声尖叫也没去撞墙,可对他来说他的神情变仕已经算得上十分明显了。他把抱着的双臂松开,又换了一种姿势抱着,嘴角显得十分严峻。然后,他像一只乌头外的石兽一样,正襟危坐在那里。
“这些春药是在他身上找到的。”我说。
他冷冷地望着我:“可我看不是武候找到的,因为武候不能不支吾一声就到我这里来。”
“你说对了。”
“那一贯钱。”他非常缓慢地说,“好像不太够。”
“这要看你用这笔钱买什么了。”
“身上带着那些春药不是?”
“只带了一丸,可那些春药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正如仙人说的,谁人都能得到你的仙丹,我只是奇怪它们啥会在那里面,你晓得不是?”
“你与封五郎熟不熟?”他轻声问道。
“一点都不熟。可我对他有点了然。有些事情太明显了,别人一看就晓得。”
查仙人用手指轻轻地敲着那张白案上。那土蕃武士在睡觉,他的眼皮紧闭着,下巴顶在那宽大的胸口上。
“顺便问一句,你见没见过一个阿摩夫人,就是住在县上的有钱的慕容家的小娘子?”
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见过。我帮她校正过洛阳正音。她有点轻微口吃。”
“你给她治得不错。”我说,“她现在的话说得与我一样好。”
这话并不能使他觉得好笑,他仍在用手指敲着桌面。我听着那敲打声,这声音让我不大喜欢,听上去像是某些军中阴符。他停了下来,又抱起双臂仰面靠在那张锦褥隐襄上。
“我喜欢这个变文故事,是因为城里谁都晓得谁。”我说,“阿摩夫人也结识封五郎。”
“你是怎么晓得的?”他慢吞吞地问我。
我偏不回答。
“这些丹药的事,你会去上报武候铺不是。”他说。
我笑咪咪的。
“侯爷是在奇怪,为啥到了此刻还不把你扔出去?”查仙人与蔼地说,“钵律丹能像折断一根醋芹梗一样拧断你的细脖子。小仙确是对此有些想法。对于敲竹杠我是从来不买账的,那没用!再说我有许多富贵知交。可是某些东西会败坏我的名声。僧、道、巫觋,那些手里拿着法器、房里堆满了金银的所谓的大德高人,而我不过是个江湖术士。你在想什么?”
我用目光逼视着他,可他却不为所动,我舔了舔嘴唇。
他轻轻耸了一下肩膀:“你不愿意说,小仙也不怪罪你,这件事我也是要想想的。也许侯爷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些。我也会犯蠢着,现在……”他弯过身子来把两只手放在那只木胎髹漆六壬栻盘两边。
“我觉得封五郎是个敲老实人的竹竿小娘子的乞索儿。”我说,“他还是一伙打劫珠宝歹人的奸细。可是一定有人告诉他去对哪些小娘子下手,这样他才可以了然她们的行踪,逐渐与他们混熟,与他们偷欢,让她们浑身戴满珠玉,把她们带出来。然后,再悄悄溜出来,传话告诉那些乞索儿在哪儿动手。这个指使他的人是什么人呢?”
“这个嘛,”查仙人谨慎地说,“你这样看我的为人。实在让我感到有些不快。”
我凑上前去,直到我与他脸之间的远近不到一指:“你是个人皮包狗骨的东西,你这属扭孤儿糖的玩艺。你扭扭儿也是钱,不扭也是钱。仙人,像你说的,什么人都能拿到那些春药,那不算回事儿。有你这样的富贵已经不在乎这些小钱了,你在图谋些什么的东西。”
他阴森森地笑着,但我却几乎不能觉察到。他两只手移向那个木胎髹漆六壬栻盘上。
火光突然熄灭了,房中变得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