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部漂亮的可以塞进去七人名乘客的大奚车，是特别定做的最新款式的驼车，也是那种脚底永远踩不上泥巴的人才坐的驼车。

车停在门前，上面坐着一个黑黑的，昆仑奴样子的车夫。

他那张脸仿佛是用紫檀木雕刻出来的一样。

车的里面是灰绒布缝制的织成茵褥垫，土蕃武士让我坐进车厢。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可怜的死者，任凭一个很有品味的赶尸人摆布。

那个土蕃武士坐到了马夫旁边。那辆车在十字街中间奔放的转了个弯，街对面一个被惊吓到的武候轻轻地叫了一声“喂”，但看见车的体积，又仔细估算了下这车的价钱与他微薄年捧的差距，便吹着口哨转开了头，那样子好像是在说他并不是有意叫出来的，然后又赶紧弯下身去擦他的鞋。

我们朝西驶去，开到漕渠桥，又静静地飞快地沿着那条河堤行进。土蕃武士坐在马夫旁边一动不动，只有他身上的威风偶尔一阵阵地飘到我这里。

那个马夫似乎处于半睡眠状态，可是他却不断地在超过那些飞快骑着佩带金鞍玉带的名马的游侠儿们，仿佛他们骑着的宝马都是在象猪一样，只是在泥里拱着爬似的。而那些平日横行霸道的五门小儿都顺从友好地为他让开大路，有的人驱车就是这样，他从来不用担心堵车什么的烦心亊。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欢快的景行坊大十字街走了一两个街囗。一路上经过了排排白米行，果子行，彩帛行，铛釜行，米面行，菜子行，帛练行，油店，肉铺。

那些满是彩练与古玩的橱窗，经过了那些闪闪发亮的新开的酒肆，那里有著名的厨师，还有同样著名的由兴生胡与富波斯们开的柜坊邸店。

经过阿鸾胭脂绒线铺伸出来花栲栳，那家店的波斯青黛，胭脂水与黄粉的样式，现在已经过时了。

经过一些沿墙街的宅门，尽是那些为半掩门的女人拉皮条的人，正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

经过了一个珠子茶坊，这种水茶坊，都是娼家聊设桌凳，以茶为由，尽管那里的小姐们戴着垂肩羃籬，帽子周围垂下的网帷上面缀着珠玉，朦朦胧胧遮蔽了女人的脸与肩，屁股以下除了一双漂亮的高齿木履以外，除了围着一袭白沙罗其实什么都没遮住。

这些娇娃莫不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荡心目。让后生辈甘于费钱的场所，谓之干茶钱。，

我们经过这些地方之后，拐了一个大弯儿，来到了桥东码头的附近。

在我们的南面河面上，那五颜六色的渔火灯光在晴朗无云的夜色中清晰可见。

我们又经过了北面的小十字街，把整个桥东码头甩在了后面。然后，我们开上了曲曲弯弯的坊中大十字街，突然感觉到了傍晚的凉意与从渠水边吹来的阵阵河风。

这天下午很热，但此时，热气已经散去。我们的车向前疾驶，远处那些河面上亮着灯的舟船的连绵不断、这壮观的景象一闪而过，被我们甩在了后面。我们的车往下坡绕着一片长满水草的潴沼的周围开了一段，又上了一座木桥，沿着一条由木板铺成的小路盘转。

这条路经过了一个蒲桃园，那一定是某个饕餮的任性的尝侙，因为谁都知道河东，河西与关中才是这些草龙珠帐的理想产区。在这之后，那些上万条船窗口射出来的火光渐渐消失了，那条路变得越来越泥沂。这里已是通远市北西偏门附近。

从堤上传来的木贼草的味道，令我想起了一具死尸与一个满是星光的夜晚。

零零散散的房子像幽魂一样在雾中时隐时现。再往前走就没房子了，只能看见那黑漆漆的河水，映着那天空中高高悬挂着的一两颗星星，还有那条长长的木头街。

路边都是水松与垂柳树丛。如果你停下来，静静地等上一会儿，就会听到从那些树丛里传来的夜鸟的叫声。在那木板的边缘，绽放着几株顽强的野花，仿佛是些闹看不愿意上床睡觉的野娃儿们。那花色蓝紫，有黄色鸡冠附着的应该是蝴蝶花，而花色鲜黄，萼片金黄的，应该是互叶金腰开花了。

接着坊中十字街来了个急转弯，那巨大的驼车车轮从碎石上碾过。随后，车开始爬上一条两旁长满野慈姑，地钱，龙须草，北重楼的很长的车道，这时车无声无息的爬了上去。

这条木道的尽头，是一座闪着微弱火光的房屋，它孤孤单单地伫立在那里，有如肚子上的一个凸肚脐。但并不难看。总之，这种阴森森的地方让一名仙人来经营是顶好不过的了，没别人会听到这里面的喊叫声。

车转到房子旁边，一盏灯在一扇嵌在厚墙上的乌头门旁闪烁不定，那个土蕃武士咕哝着从车里出来，又打开了车后面的门。马夫用一只火赚点燃了一支火把，一股刺鼻的油烟味在夜色中轻轻传到后面。我下了车。

我们走到那扇乌头门门前，门慢慢地有些吓人地自动打开了。里面静悄悄站着个比鬼还苍白的老门子。有一条窄长的廊道伸向屋子后面，火光从那些斗拱墙柱间洒了下来。

那个土蕃武士吼了一声：“嘿，走两步吧，比诸大论更尊贵的大贵人。”

“你称我一声侯爷就成了，我不爱计较这些小事，随意，随意就行。”我刚说完，他便直直地瞪着我，真是个不爱逗乐子的性情中人。我只好说：“还是你先请，出自“孙茹”世系的杰琛。”

他又吼了一声，往里面走了。

那扇门在我们身后无声无息地被那鬼一样的门子安静地关了起来，就像它开启时的情形一样。我们走到那条窄窄的廊道尽头，又挤进了一个很短的淩空廊桥，那土蕃武士带着我缓缓地、轻轻地走了上去。

在这种小地方那土蕃武士刚才散发出来的那股味道与现在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廊桥尽头那扇门开了。我来到一个角楼房中。里面很亮，仿佛已经结束的白昼将最后一点阳光留在了这楼阁里，房中里没有落地花窗的地方都用屏风隔开，地上是颜色浓烈的波斯地衣。

房中里有一张待客的凭几，它看上去奇形怪状，似乎是用从古老寺庙里偷出来的旧佛像雕刻做成的。案前站着为我们开门的待女，她朝我送过来一个微笑，那是一个干巴巴的随时可能翻脸的微笑。

她那光亮的头发被盘成一团；长了一张深目高鼻的精致的胡姫的脸；她耳朵上戴着重重的五颜六色的宝石；手指上是沉重的戒指，那上面嵌在银托上的绿宝石。那也许是块真宝石，但太多太大了，看上去却像假的一样。她的两只手纤细优美，戴着那些廉价装饰显得太可惜了。

她开始说话了，那套话听上去很耳熟：“啊，侯爷亲临，真让草舍篷壁生辉。仙翁己等候多时了。”

草舍？这阁间可是用一整面碧色的琉璃作的南墙，透过碧琉璃可以看见渠水在远处闪闪发光，那是漕渠入城东流至景行坊东南，其上的漕渠桥南抵通远市北西偏门。

眼前的桥东码头是天下之舟船聚集之地，灯火通明的糟船河舟应有万余艘在那停泊，把河路都填满了。碧琉璃如同朦胧的暮色笼罩着外面一览无余的壮丽景象。

这要是草舍，我那地方连狗窝也称不上。

我把土蕃武士给我的一贯钱放在案上上，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土蕃武士已经又下楼去了。

“不成，我看走眼了，仙翁如此富贵，只怕石崇复生，亲至于此也要甘拜下风，我不能只为一贯钱奔命，得再议，再议。”

“仙翁他——他想求侯爷帮衬，断然不会小气的，不是不是？”她又笑了一下，她的嘴唇像琅纸一样沙沙作响。

“我得先搞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帮衬法。”

她点了点头，从那张案前面慢慢地转了过来。她穿着一袭苏木红的窄袖襦衫，下着一袭曳地的银红间色细长裙，裙腰却高高束在胸下，衬得下身极为修长，。那身段是不错，如果你喜欢从腰部下面特别丰腴的那种女人的话。

“随我来。”她手擎烛台说。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地扭动着腰肢，款款徐行，间色细长裙像另一层皮肤一样紧裹在她青春结实的身上，烛台上跳跃着明亮的光焰，映出她腴润的大腿绷出雪团般的诱人线条，显示着那优美的身段。

我落在稍后尾随。步过一段树影清碎的花砖道，沿曲折游廊前行，迤逦向一处所在而去。一路上不闻人语，只听得壸道上裙裾窸窣，履声曳曳，间杂着环佩玎玲。行走时前行的丽人裙裾翻飞、裸露出那一小截雪腻浑圆的脚踝，令人充满想像。

她把一扇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那门里面的房中跳动着黯红的色彩。我进去之前，又回头看了看她那张笑脸。这时，那张脸已变得陈旧得不能再看了。

那扇门在我身后悄悄地合上了。

房中里面没人。

四周都垂着玄色的夹幕，黑色的丝绒垂慢从屋顶一直垂到地面，一只大金涂银熏炉立在地上，镂眼里火光微微，静静喷吐着香雾。在那块暗淡的黑色地衣中央，摆着一张八边形的白色案上，案上的大小仅够容纳两对胳膊肘放在上面。

案上中心有一个安在黑架子上的这件木胎髹漆木盘，被一架架银灯檠上巨杵般香烛的摇摇焰光照亮。

这件木胎髹漆木盘，分上下两部分，上面的盘为圆形，被称为天盘，下面的盘为方形，被称为地盘，象征天圆地方。天盘与地盘之间用轴相连迭加在一起，可以互相转动。

那些双盘上均阴刻着的篆书小字，天盘中心有九个圆点，代表北斗九星星座，那些沿其圆周方向向外共刻三层文字，分别刻有十二神将、十天干十二地支与二十八宿。地盘与天盘上所刻的文字，那分三层分别刻着伽八天干（无戊己）、十二地支与二十八宿，

至于这是什么玩艺，我当然晓得。这是每一个咒禁生都痛恨不己的吃饭家什--六壬栻盘。

在那张案上的两边，各摆了一张像案上五色织成的锦褥，房中里没有落地花窗，也有其它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墙壁上甚至连一个固定油灯的架子都没有。即使这房中还有其它的门，我也看不到。我回头看看我进来的那扇门，连这一扇门也看不到了。

我站在那里，大约有十五秒钟。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正受到别人窥视。可能这里的某个地方有窥视的孔洞，我却无法找到，我也不再费劲去找它了。我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这间房中是如此的静，我可以听到顺着鼻孔出来的轻轻的像抖动着的窗棂似的呼吸声音。

接着，在房中的另一头，一扇看不见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从那里面走了进来，那扇门又在他身后合上了。这个人低着头，径直走到那张案上前，在其中的一张五彩织成的锦褥上坐了下来，用一只极优雅的手做了个手势。

“请坐，坐在我对面。请勿饮酒，也不必慌张，平和心镜即可。可，小仙有何处可为侯爷效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