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是这玩意呀。”我说，“这是骗小娃儿的玩意。这里面也装不了二发箭，只能装一发。就这小不点儿，人们叫它做蛐蛐弩，他们拿它来打蛐蛐。你那么爱唬人，真个是没羞没臊的小娘子。”

“你疯了不是？”

“侯爷我被歹人截道，撞了头，只会有点傻了。”

“那辆——那奚辆车是你的不是？”

“不是。”

“你是什么人呀？”

“你在那边用灯照着找什么呀？”

“我晓得了，原来你是想来诈我。小郎君都是这样自以为是。”

“你是在找一个内待省贵人吧，他是戴着高高的碎花军容头不是？”

“现在不算太高。”她轻声说，“被压扁了，之前可能挺高的。”

这话让我有些吃惊，我没怎么预料到这个。

“我没看到他。”我无可奈何地说，“我正用火折子找他，他伤得很重不是？”我又朝她走了一步。她把那支小百步王（弩）一下子对着我，那灯笼在手里握得紧紧的。

“别过来。”她轻声说，“千万别过来，你说的那人已经死了。”

我有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然后我说：“好吧，咱们去看看他。”

“咱们先站在这儿别动，你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那声音脆脆的，听起来她并不害怕，她说话是当真的。

“当朝五品开国县子（爵），汶阳漆雕擎天，太医署咒禁生。”这胆识！正是我喜欢的类型。

“又是侯爷，又是咒禁生！我真是好大福气！一晩上能撞上两个侯爷，两个咒禁生。如果郎君说的是实话，就排出几班仪仗来让我看看。怪会毛到人哩！”那傻娘们一撇嘴。

“信事儿不四？！怎么说话的。”这下真戳到我疼处了，我要有钱养得起几班仪仗当狗腿子，还用得着去混个屁的太医署“要我把告身掏出来，让你见识见识。”

“不行，侯爷的手呆在那儿别动。我们现在先免了这步吧，侯爷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人可能还没死。”

“他确实死了，脑浆子都出来了。是怎么回事，小侯爷，快点说。”

“我说了——他可能还没死，我们去看看。”我往前挪了一步。

“再动我就发机了！”她厉声叫道。

“咱泱泱大侯爷，以诚信为本，老乡哩，还会毛到你？”我坚定地又往前挪了一步，那火光晃动了一下，我想她是往后退了一步。

“我哩心跳得很快，要一不小心扣了发机，小侯爷就变成死猴哩。”她悄声说，“好吧，你去好了，我跟着你。你看上去像累坏了，要是骗我的话……”

“你就发机射我喽。我被人打了一家伙，这种屁事总是让我眼圈发黑。”

“你倒挺爱逗乐子的——跟凶肆的门子似的。”她几乎哭了起来。

我转身避开那灯笼的火光，那光亮马上又照在我前面的路上。我走过那辆小驴车，那是辆普普通通的毡车，很干净，在朦朦胧胧的星光下暗淡无光。我接着往前走上了那条土路，绕过那道弯。那脚步声紧紧跟在我的后面，火把的光给我引着路。此时周围一切寂静无声，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与那女子的喘息声，我咬着牙，没听到我自己的喘息声。

我们上到半山坡的时候，我往右边一瞧，看到了她的脚。

她把那火折子挥了挥，我才又看到了她的全身。我刚才下来的时候，应该可以看到她，可我那时正弯着腰，用那个兔毫般粗火折子照着地面盯着看，想从那一个铜板大小的亮光中分辨出那些车轮的痕迹。

“把灯给我。”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向后面。

她一言不发地把灯笼放到我手上。我一只膝盖跪在地上，透过裤子可以感到那地面又凉又潮。

可怜的封五郎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已经死了，那副样子让人一看就晓得是没救了。他的那张脸还是我之前见过的那张脸，但那头发却被血迹染黑了。那漂亮的碎花军容头现在被砸扁成一团，满是血迹与一种类似粗泥巴的粘粘的灰色浆糊。

我身后那个女子喘着粗气，但却没说什么。我用灯笼照着他的脸，它被打得血肉模糊；一只手僵硬地伸出来，手指弯曲着；他那件折领袍服缠在身子下面，像是翻滚着跌下来的样子；他的两条腿交叉在一起，从他的额角上流出来一道像肮脏的污油似的黑黑的东西。

“把灯举起来对着他。”我说着，把那灯递给她，“如果他这副尊容不能让想吐你的话。”

她把灯接了过来，一声不吭地举在手里，像个见多识广的男人一样举得很稳。我开始翻他的怀里暗袋，但尽量不去移动他。

“你不该干这个。”她紧张地说，“武候到来之前你是不该碰他的。”

“对了。”我说，“对了，是要等那些武候，要等着县上的法曹参军派快班经制正役班头带人过来的，而那些县上快班经制又要等忤作检查过尸体，等忤作填写完尸格。你晓得这一切可能会花掉多长时辰不是？至少两三天。”

“行啦。”她说，“看来你永远是对的，我想你一定是那种永远都对的人。我看一定有人恨死他了，才把他的头打成了那副样子。”

“这就是小娘子你见识太少了。”我叫着，“有些人就喜欢随便打烂别人的脑袋，脾气如此，谁也没折。”

“你是看不得小娘子有见识！非要把我说成什么都不晓得的小娃，我连猜猜都不行。”她尖酸地说。

我只找到一些零碎铜钱与一条薄薄的质地精细的雪白的麻纱手巾；另外就是一只海狸鼠纹蛤形银盒，贝形银盒是一种形制特殊的盒，它的盒体与盖仿蛤壳的上下两扇，扣合处为类似蛤类的齿合形式，并以环轴连接，可以开合。镶嵌玳瑁珊瑚的外壳极薄，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我打开那海狸鼠纹蛤形银盒的锁扣，看到里面有几丸丹药，我用手捏了捏其中的一丸，感觉上刺鼻辛辣，那些丹药都带着这种气味。

“如果他不是一个内侍省的憨货。”我头也不回地说，“我可以十拿九稳地说，这盒丹药是为了让一个娘子乖乖上床准备的，但这才叫人匪夷所思不是？一个连子孙根都没的人，为啥要准备勾搭小娘子的春药？。”

“嚯，太不要脸了。”那女子弯下身来，我的脖子上感觉到了她的呼吸：“你结识他没多久哩？”

“我是今天晚上才见到他的。他雇我来保他的小命。”

“保护的真周全。”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

“对不住。”她几乎是耳语似地说，“我这人性子太直，碎嘴，碎嘴，你看这不会是别的药？给我看一下嘛？”

我把那个海狸鼠纹蛤形银盒递给她。

“我从前看一个人，他就喜欢食丹药。”她说，“喝过三壶酒，再来上几颗他就飘飘欲仙，谁都拿他没法子了。后来又干又痩，背上烂疮发作就死了”

“把灯提稳一点。”

她停了一下，不能说话。我身后出现一阵沙沙的声音，然后她又开口了。

“对不住。”她把那海狸鼠纹蛤形银盒又递了下来，我把它放回他的口袋里。大概就这些东西了，这只能说明人们没把他的东西掏光。

我站起来把我的怀里的辛苦所得掏了出来，那五贯钱的飞钞平平安安还在里面。

湖泽就在我前方展开，广阔的水面离我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朦胧。那女孩伫足顾盼，搜索着潴沼之水、如梦想般阴暗的湖面。暗夜之中，惟有天际一抹熹微余晖，无尽星光闪烁在平滑的天幕。湖水沉静无波。自从月亮升起，整个大泽的水都是如此静谧。

“这是些眼界挺高的杂碎。”我说，“他们看不上小钱。”我把我的荷包放好，又把自己的辛苦所得小心放回怀里。

那女子在哪儿？在那里，一个优雅的剪影，悄然立于我身后，水边的阴影中。

“嘿。”我伸了个懒腰，转头露出一囗白牙晃瞎她的眼，然后，乘她不明所以看着我发愣时，我上身猛然向右手方向扭转，伸展出去的右肘猛地荡开她的持弩手腕。

我以体重上的优势压了上去，身体顺势右转，同时左手抓住她的右手腕，右掌向上抓住弩身，将弩臂朝她胳膊方向上推，用来別住她的手和扣板机的食指。这样可以迫她松手，要是她还是不乖，便可以顺势折断她的食指。

于是，我的右手轻轻巧巧地便夺过握在她手上的小百步王。

那灯笼掉在了地上，而那支百步王却被我拿到了。借助向右转身的惯力，我将弩柄朝她脖颈狠狠砸去，她张着红艳的小嘴惊恐地尖叫起来。

注：凶肆（停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