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往一只錾金琉璃杯里倒了一大杯酒。他举着那杯酒,对着亮光处停了一会儿,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苦恼的笑容。接着,又把那酒在杯中迅速地晃了一下,仰起头把它灌了下去。
“嗯——我们该走了。漆雕郎君,你能上路了不是?”
“我等你吩咐。我们去哪儿?”
“在旧中桥南的惠训坊,。”
“应该是长宁公主宅那片。”我用指尖沾着酒水在案上画着那片的地势,迅速地把它描画出来。封铭惊讶地看了看我,当他将身体弯向那张地势图时,他的那高耸坚挺的蹼头在烛火下一闪一闪的。接着,他用手指了指,那个地方北濒洛河,过旧中桥南,自定鼎门坊中十字街拐进街东惠训坊里最北的的第三街。我隐隐约约地晓得它在哪儿,但不太确切,似乎就是在老魏王泰的故第老曲的尽头。
“从这里去那儿,不稍半个时辰的。”封铭急切地说,“我们最好马上动身,我们只有一个时辰了。”
他递给我一件浅色的蓑衣,这使我成了很显眼的目标。倒是挺合适的。我再戴上他递来的幕蓠,在我的怀中还有一把十六郎制的咒法卷轴,但我不能把这个告诉他。
我披蓑衣的时候,他紧张地低声说个不停,手上还不停地敲着那几只里面装着八千钱的重重的漆箱,叮叮东东吵死人。
“他们说,潴沼靠里面的那一头有个类似土台的地方。那里被用篱笆把它与路隔开,可是你可以勉强把奚车赶进去。那里有一条土路绕下去通向一片小小的洼地,而我们要下车在那儿等着。那周围不能房子。”
“我们?”
“嗯,我是说,照道理上说应该是‘我’。”
“嘿。”
封铭吹掉了所有的灯。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前门,朝着雾色朦朦的门外张望。我们走出门,下了那被雨水浸透的石阶,来到与前院的马房。
风儿里有些很浓的雾气,这儿的夜晚总是这样。
封铭让我把那几只的重重的髹漆大红木箱搬上车,我回去照他说的办,搬钱时我把其中打开看了看里面。那的确是带月牙印的铜钱,一大坨一大坨的钱串。我不能去数,又把那堆满了装钱的髹漆的大红木箱扎好,搬动它们时,那沉甸甸的份量差点拉断我的老腰。
“走。”我说。他跟出了门口,走下台阶,我扛上装着伐折罗的麻袋,在台阶上伫足了片刻,对着停雨的夜空微笑着。我内心洋溢起一股温馨的感觉,这些日子以来,从未像现在这么舒服过。
此时,在我左边,一只细犬突然站了起来,冲向我身边,隔着木栅栏对我低吠咆哮着。就在这同时,我仿佛觉得背上麻袋里的药发傀儡也跟着动了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声音虽小,它动的幅度也不大……但是我就是能感觉得到。我轻轻拍拍麻袋,温柔地说:“没事,没事,大嘴儿。”
我快步走过前院,钻进他那的了不得的驼车,朝洛桥南的方向出发。我已经答应这姓封的小子,要在护送他天明以前到家,最晚不超过早上吃油酥煎成的带馅缒饼的时辰,我一向勉励自己要言出必行。
那辆庞大的驼车,套起来走道很顺,像是不需人驾车自己也能走,我不过是抓着鞭子摆摆样子罢了。
我们在坊中上兜着圈子来回来去兜了一刻钟,然后刚好从茶汤辅旁边一个断墙处钻了出来。我现在明白了,封铭啥让我兜来兜去了,不然的话,我要在这些曲里拐弯的坊街道上转上几个时辰,也不会比一只蜗虫快多少。
各坊中十字街上川流不息的车马都不见了,已是夜禁时分,不时有巡逻的甲骑带着呼啸声向我们车边滚滚而来,那帮禁军刚想开囗耍威风,就被车门上錾刻北司内诸司使的纹章图案吓得灰溜溜的踢马跑开。而那些在暗中偷看的武侯则根本不敢上前,这气势太让我意气风发了。
我们这样开了半个时辰之后,从渠旁边转向潴沼里,沿着篱笆的一侧行驶。这里开始静了下来,给人一种孤零零的感觉。人们可以闻到水泽的气息以及从沼里传来的野生水松草与木贼草的味道,偶尔还能见到一个孤孤单单的黄色的灯火,活像是映在水面上的水鬼恶毒的眼晴。驼车洒下一路凄凉的搖曳的火光,又呼啸着向黑暗的泽中中驶去。一缕缕雾气追逐着那天空中的群星。
封铭从那黑漆漆的后座上朝前凑了凑,说:“右边的那些火光是当年长宁公主宅的故宅,这一片三百多亩潴沼都是她的宅地,我们在前方那座桥前右转。”他压低了嗓门,紧张地说。
我咕哝了一句,又继续往前驾车。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在这一带可称得上寸土过金,有人贫无立锥之地,达官贵人邙家家都有池沼,有的甚至相当广大。比如这故长宁公主的宅了,本是魏王泰的故第,北濒洛河,其中潴沼竞有三百亩,其中岛树桥道相隔。还远远侵入了其西的道术坊。
在这日益衰颓的地方,没人敢说自己还了解这些山涧薮泽原来的模样,不管它曾经多么壮丽,如今都只剩下倾颓的亭榭残迹,和日影斑驳的残墙断垣了。
“把头低下来。”我朝后面说,“一路上都可能有人在跟我们。这辆车太显眼了,那些乞索儿可能不愿意看到有两个人在这儿。”封铭用紧张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走到头,堤边的草屋转进去。”
“你为他们挑选这个地方不是?”
“不是。”他冷笑着说,“我刚好对这些潴沼很熟悉。”
我把车转到右边,经过水边路尽处,堤岸边有座用河泥柳条糊成的草屋,屋顶上生满苔绿与蒲草……
我们顺着一条模棚的土路往下开,那条路两边是残破的钩阑露篱以及长满杂草的小路。当年公主王公的庭园在这里成了旧时的遗迹,从那些杂草丛生的便道后面,可以听到素虫儿与青蛙在黑暗中鸣叫。封铭的车就是这么安静。
一个岛上有一幢同样河泥柳条糊成的草屋,然后是两个岛上才有一幢房子,再往后人烟就不见了。有一两个模模糊糊的火光,这附近的人应该已经与家里的鸡与狗一样睡觉去了。再向前走,那土道突然中止,变成了一条泥泞小路。这条土路逐渐变窄,在两道树丛中间缓缓地向下延伸。西面道术坊的那些火光浮现在右面;在前方的远处,是涌动着的水泽的闪光。夜晚的风儿中充满了木贼草带有的铁器般的气息。接着,在那条土路上,突然横出了一个褪色掉漆的露篱,封铭又一次出现在我肩膀的上方。
“我想奚车过不去了。”他说,“路似乎不够大。”
眼前这条路狭窄与陡峭,任何代步工具都无法在上面行驶。
它是由几段阶梯连接着。在斜坡顶端,街道的尽头耸立着一堵堵爬满了藤蔓的断墙。街道的地面上铺砌着不规则的地砖,有时是石制的平板,有时是鹅卵石,而有时则是顽强生长着灰绿色植被的裸露地面。残破腐朽的房子都非常高大,尖顶,年岁古老得不可思议,同时还疯狂地向前、向后、以及向两侧倾斜着。偶尔会有隔街相对的两栋房屋全都向前倾过来,几乎要在廊道上方相会,就仿佛是一座拱门一般;很显然,这些房屋遮挡住了大部分照向废宫上的光线。另外,还有几条木制的栈桥从头顶悬跨而过,连接着街道两侧的房屋。
我把那安静的骆驼拉住,把车停住,坐在那里竖耳倾听,什么声音也不能。我从车上跳下来,那些素虫儿(蟋蟀)停止了鸣叫。有一会儿时辰,周围是如此的寂静无声,我甚至可以听到一里之外,那些泽外坊中十字街上面的巡视夜禁的武士们的哒哒马蹄声。接着,那些素虫儿又一只接着一只地重新开始叫了起来,直到它们的叫声充斥了整个夜空。
“坐着别动,我到那边去看看。”我朝车后悄声说。
我摸了一下环带上的刀把,又往前走。从那些树丛到那个褪色掉漆的露篱之间的远近比在驼车里看上去的要宽,有人把那些草丛辟开了,在土路上还有马蹄驴车的印迹。也许年轻人喜欢在暖与的夜晚到这儿来偷欢。
仿佛进入了神话中的森林。庭院中到处都有生着青苔的大树,盘绕着撑起奢华的绿叶盛装。树与树之间穿插着星月落下的光束,在草皮上投下幽蓝的斑形。树荫里,长茎的花朵与柔脆的蕈类从腐土中冒出。在这人息尽没的地方,大自然是如此温和闲逸。
注:素虫儿(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