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稀里糊涂间,李宥谦就被朱由检拉到下面去了。明明众人应该嘲讽李宥谦明明说好了要跳楼,但是最后却贪生怕死不干了。但是这些人摄于朱由检的威仪,几乎没有一个敢于叽叽歪歪的。就算有,在那些护卫面前也咽下了他的不满和不恭。
那一刻,李宥谦第一次感觉自己仿佛被极其强烈的光照耀。
就这样,二人居然走到一家小饭馆面前。
朱由检也知道此时此刻的李宥谦其实心情不是很稳定,虽然现在自己救了他一条性命,但是如果没有心理疏导,以他这种情况十有八九会提起一把刀自刎或者冲到范家自寻死路。
虽然现在离饭点有点早,但是看在朱由检给的银子的情况下,饭店还是给他们炒了几个菜,并且叫了一坛酒。因为不想让自己和李宥谦的一部分谈话让身边人知道,因此朱由检特意安排保护自己的随从离自己远一些。
只不过李宥谦并没有吃几口菜,他只是死命喝酒。但是因为酒量不好,他喝了几口脸就开始红了。估计李宥谦的酒量并不太好。当然朱由检也没有吃菜,他也陪李宥谦饮了几杯。
“在下姓李,名宥谦,字逊之。之前在茶楼还是多谢您了。”酒壮怂人胆,饮了几杯酒之后李宥谦才对朱由检朗声说道。
“没什么?见义勇为也是人之常情,因此你不用感觉太过意不去。”望着白瓷杯中冷光熠熠的那杯白酒,朱由检也只是淡淡地说道。
“大恩不言谢,我就是有九条性命也报答不了您的恩德。”
望着朱由检紫色飞鱼服上锦绣灿烂的花纹和他腰间一枚垂着孔雀石流苏的羊脂白玉珮,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回报这位贵公子的,除了一条彻底贬值的性命。就算李宥谦愿意给,这位贵公子都觉得价钱还是低了。
“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酬谢。况且我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我救你,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能够保下你这一条性命。况且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你如今就是死了,也只是北京城这一点点小地方一时半会儿的轰动而已,几天之后他们就把你忘了。因此几百年过后,谁能记得一个因为被小人坑害而走投无路的李宥谦?”
想起这些鲜活的人最后都在历史中彻底消失,朱由检就有点感慨万千。不管这名声究竟如何,因为祖宗荫庇他这一辈子也算青史留名吧。后人研究明史特别是明末史不能不留意他这个人。只可惜了李宥谦,明明他也曾鲜活地在这个时空生活过,可惜到了最后居然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捞都捞不上来。
“我真的能够青史留名?况且我的身子已经这样了,世人都不接受我这个身体残缺的人,我又有什么可能去青史留名?”想到自己真的只是一个阉人,李宥谦痛苦地说道。
“就算不能青史留名,那么遗臭万年也行,起码也算是一种轰轰烈烈,起码比你当众跳楼而死强很多。你现在死了,对范家一点伤害都没有,但是如果你要是活下去,那么未来会有报仇雪恨的可能哦!”
朱由检微微一笑,低垂的漆黑睫毛浓密纤长,因此正好挡住了他无意中流露出的一丝得逞一般的喜悦。
“您可以帮我报仇雪恨?”李宥谦惊讶地说道。那一刻他又燃起了一点求生的欲望。
况且以李宥谦的眼光看来,朱由检不止衣饰华贵,随从如云,更兼气度高雅,因此根本不是商户人家的范四公子所能比拟。万一这个温润如玉,气质如兰的贵公子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呢?
朱由检本想点头答应他,但是最后他还是摇摇头说道:“我虽然不怕范家这些杂碎,但是范家树大根深,也不知道他们在官场上有多少保护伞,因此也不是我一介富贵闲人能够搬的了的。”
“不知道这所谓的’保护伞’是和意思?”听到这个来自后世的词语,李宥谦还是有点好奇。
“这京城范家经营的是皮货,其中多有紫貂皮、水貂皮、水獭皮、海龙皮、黄鼬皮、艾虎皮、灰鼠皮、银鼠皮、麝海狸皮、狐皮、貉子皮、猞猁皮、獾皮、狸子皮等高档货色。”朱由检叹息地说道。
“我也知道,您说这些有点扯远了”李宥谦又喝了一口酒。
“大家穿皮草穿的挺开心的,只是压根就没留心而这些高档皮料大多产自辽东啊!”说道这些话。时候,朱由检的语气里都微微有些夹杂着愧疚和愤怒的颤抖。很明显前世的自己也没有留心这些东西。
“辽东,现在辽东好像基本上被建奴所占据。而万历四十八年萨尔浒之战后,朝廷命令禁止不许这些商人和建奴贸易。而京城范家却有源源不断的辽东皮草,因此肯定是参与了对建奴的走私。就算他没干,他的本家也就是山西介休范家也干过,毕竟京城范家的货大部分都是从山西介休范家那里得来的。”李宥谦突然眼睛一亮,似乎找到了报仇雪恨的新方向。
“但是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走私,肯定后面有不少官员都被范氏拉下水了。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范氏是他们的财神爷,因此你要是动了范家,比杀了他们亲爹还难受。因此他们不会让你轻而易举地就灭了范家的。”看到李宥谦天真而充满渴望的神情,朱由检忍不住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什么天下居然有如此荒诞之事,这大大小小的官员居然无一点忠君爱国之念,清正廉洁之心,他们平时贪污受贿也就算了。现在大明在辽东节节败退,他们怎么能为了一点点钱财居然协助范家私通建奴!”
现在的李宥谦还很单纯,正如前世的朱由检一样,他以为这个世界就是黑白分明的。但是这个世界其实是混杂不清的灰黑色,远远望去尽是死寂一般地苍凉。
“神州陆沉,改朝换代又怎样?这些人在新朝照样能升官发财,只要能保住他们鱼肉百姓的权力其实他们是不在乎这做天下的是不是异族。”说这些话的时候,朱由检神色有些黯然神伤。
听了朱由检的话之后,经过巨大打击的李宥谦也是长叹一声:“也是!”
忍不住痛饮了一杯酒,之后二人就是长久的沉默。
“难道这个世道还有天理吗?”望着朱由检因为有些黯然的双眸,李宥谦感叹道。
朱由检对于这个问题其实是无言以对,他知道前世的自己也未必能够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明察秋毫,圣心独鉴。也冤枉了不少忠臣,因此天理一词对他而言也只是一个绝妙的讽刺而已。
“其实我也并非非要寻死觅活不可。”喝了几杯酒之后,李宥谦开始了自己的倾诉。
“其实范四公子强娶静儿(李宥谦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我其实也没有太在意。我知道自己现在不如范四公子,不如范家,但是我还年轻,又是秀才相公。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能金榜题名。”
听李宥谦说起自己的向往的时候,朱由检也有点感同身受,因为这是少年最美好的向往,他们现在还没有被残酷而操蛋的社会现实所蹂躏,因此这种活在梦里的感觉真的很美好,正如前世自己刚刚登基的时候。
“当然静儿也知道这一点,因此虽然被逼做了范四公子的小妾,但是她对我还是余情未了,因此不但让心腹丫鬟给我传信,也悄悄遣人送我金银花销,方便我买一些笔墨纸砚。”
听李宥谦说那位袁静袁小姐在做了范四公子小妾之后还和李宥谦有来往,朱由检忍不住敬佩这位袁小姐的心机深沉。
袁小姐虽然享受着范家的奢靡生活,但是她清醒地知道她只是一个小妾,范四公子对她只有容貌上的在意,一旦她年华老去,范四公子又看上了新人,她就只能是寂寞梧桐,独守空闺了。而青梅竹马的李宥谦知根知底,对她一往情深,他也知道自己被逼无奈的苦衷,因此维持着和李宥谦的关系也好为自己谋一条退路,也不至于老了之后无依无靠。
况且范四公子不是范家长房,因此日后能分多少家产也未可知。况且范四公子为人奢侈浮躁,就算给他千金万金的家产也会被他败光。而李宥谦才华横溢,虽然现在贫困,但是日后前程远大,因此接济李宥谦也有风险投资的意味。万一李宥谦金榜题名,也是会感激自己的。虽然彼此之间男女之间的情谊会变,但是就是这危难之中的恩情也让袁静一生都受用不禁。
只可惜袁静想象的很美好,但是却让这心胸狭隘的范四公子当众一刀下去彻底完蛋。
这一刀下去,李宥谦彻底成了阉人,因此这青云之路和他彻底没有关系了。知道李宥谦彻底没指望之后,袁静彻底对他死心了。
身体上的伤害,心理上的屈辱,爱人的背叛,以及余生的绝望彻底压垮了李宥谦。只是人本能的渴望让他还在如行尸走肉地活下去。
“那范四公子心地歹毒,知道我和静儿私下里给我金银,他就觉得我们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因此他就当众让人扒了我的裤子,一刀给我阉了。从此科举没指望了不说,百年之后我都没了后人给我点香火纸钱。”
“我只是伺候李家老爷的陪嫁丫鬟生的,老爷虽然生了我,但是却不太看得起我这个酒后乱性的野种。再加上我因为早产,连累母亲暴毙,身体也不太好。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刻苦读书,好为家里争气。本来得了秀才之后,他们对我也好了一点,并且也替我把静儿给定了下来。结果出了这事之后,他们终于原形毕露了。因此就把我打了一顿赶出去了。我走投无路,因此只有一死而已。”
听了李宥谦的话,朱由检明白不是他不坚强,而是他还是被亲情的冷漠无情给给压倒了。
“我也是我爹酒后乱性生下来的,大约五岁的时候,我娘得罪了我爹然后就给打死了。”想到李宥谦背后也是身世凄凉,朱由检在同病相怜的情况下也在省略了人物身份之后把自己内里最不堪的一面都告诉了李宥谦。
听朱由检如此说,李宥谦也是也是心有戚戚然,虽然这个容貌俊美的贵公子也是出身千金万金的高门大户,但是他也是庶子,再加上母亲得罪了父亲,因此在家里也不得父亲喜欢。突然间李宥谦心中开始对他多了一些同病相怜的怜惜感。
只是回想自己的前半生和后宫女眷的相处,自己其实也没有比薄情冷漠的父皇强一点点,因此父皇不待见自己也是应该的,亏自己前世对于父皇是无比的怨恨。想到这一点,他也对朱常洛释然了。
况且父皇也不是一味的的对他不好,之前自己在西李那里被虐待,也是父皇安排让东李收养自己。由此可见,父皇对自己还是有一点点舐犊之情的。可惜登基一个月之后,父皇朱常洛就因为一枚红丸早早过世,只留下两个相依为命的孤儿在紫禁城这个风暴眼中相依为命。
按理说祖父神宗皇帝和老奴努尔哈赤是一辈的,奴酋黄太吉是和父皇一辈的,而自己和皇兄倒是和豪哥顺治这些人是一辈的。因此单纯幼稚的兄弟两人面对年纪比他们大,辈分比他们高的后金大汗,失败也是可以想见的。皇兄虽然比自己聪慧成熟,但是因为皇兄也是在紫禁城长大,也不真正了解太多的民间疾苦,比起从基层摸爬滚打的努尔哈赤而是差了些。
如今祖父和父皇驾崩,只留下皇兄和自己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孩子面对如狼似虎的努尔哈赤父子。就算皇兄和自己真的英明天纵,但是毕竟在深宫长大,具体实际经验也不如他们老辣。
虽然后世东林党对于祖父有很大的污蔑,但是祖父深居后宫,遥控指挥居然也能打赢皇明三大征,的确比自己出色很多。只可惜祖父被皇明三大征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再加上因为国本和矿监税使的事情和外廷关系极差,因此一气之下居然把老奴这个通古斯孽种给忽略了。最后萨尔浒之战皇明辽东精锐一朝丧尽,然后祖父撒手人寰,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的辽东和乱七八糟的朝廷。若是祖父在,以祖父的手腕,辽东绝不会因为党争而大败亏输。
至于父皇,和急躁的自己不一样,父皇为人沉稳,正好克制灵活多变的奴酋黄太吉和以流窜为主的李自成张献忠。因此父皇驾崩,对于皇明的确也是一个仅次于祖父驾崩的另一个损失。
至于那个多尔衮,其实多尔衮用兵水平也就那样,他之所以如此全是凭借了努尔哈赤和黄太吉给他制造的有利局面,而他也抓住了这个机会成功入关而已。举个例子,松锦之战,多尔衮其实一开始是失利的,若非奴酋黄太吉御驾亲征,就是洪承畴也能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只是突然想起东李之后,朱由检突然感觉头疼,他知道自己失忆了,但是快要恢复记忆的时候,他居然开始头疼起来了。
前世自己对于母后的早逝着实想不开,但是如今的朱由检也想开了,他现在觉得其实母后早死也挺好的,也免得看见他最不堪的一面。其实自己也是一个惹祸精,若非自己让母后珠胎暗结,说不定母后就有出宫回家的可能。就算没有,在宫里找一个对食也好,起码还有个人真心对自己,总比日后的悲惨结局强很多。
也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朱由检心中火辣辣地酸疼,一想起自己凄凉的身世和不幸的结局,他的眼泪是不住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