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殷红的血液在翠绿的竹叶上一滴一滴向下滴落。因为血液浓稠,向下滴落时,牵出一丝长长的丝线,无声的浸在在黑色泥土里。
虽然近来天气寒冷,但昨夜洒在那些树叶,草叶上的血液,因为太多,还来不及凝固。
锦心一身王城书院里寻常儒生的简单装扮,利落的用丝带束起自己的头发。
她白衣白马,穿行在浓烈的黑色硝烟里,一直往虎跳关奔驰而去。
城外烟霭四起,雾气清冷,对于一直身后都跟着身人的锦心来说,此刻此遭的确有些寂寞。
自从只影在无来寺去了,暮雪嫁给峨眉山子墨师兄,锦青与百闻轩在蜀国整日游山玩水,自己好像就越来越孤单。
这种孤单,在与柳怀言与自己决裂后,特别明显。
青帝因为朝堂繁忙,虽然已经竭尽所能陪伴自己,但他与自己在一起时的谨小慎微和体贴入微,反而让锦心十分歉疚。
说起来自己依旧是青春年少,可经过这一遭,锦心觉得自己好像更老成些了。
这世上有无情的笑痴情的太矫情,绝情的说多情的是滥情。
家国情仇,爱恨交织,又怎样才能不改最初的纯情?
锦心自己好怀念,那时候在雨夜里笑得欣然无妨的少女……
和那位少年……
俞昊天已经发起了第二场攻掠战,而且是势在必得。
——目前自己十万大军,还剩下八万六千人,而六万左右的王军昨夜和今晨伤亡惨重,眼下可能不过三万残兵负隅顽抗而已。
虽然俞昌之前带进王城的亲信一万大军,在这次战役中不知河原因并未出现在虎跳关。目前还不知道他们的态度,但相信自己攻进虎跳关后,也会回到自己麾下效命。
柳怀言奋战一夜,从精神奕奕变得有些力不从心。
他右手高举王旗,使劲所有力量挥动旗帜,提高战士的战斗力时。从南温身边,最高大威猛的弓箭手上的一张大铁弓张开后,飞过来一支最为锋利的长箭。
这一箭,穿过其他利箭,以最快的速度,生生刺进柳怀言的左肩胛骨,使得他一个踉跄差些没有站稳。
锦心一骑白马,在巳时三刻,跑到已经戒严得十分严密的虎跳关前。
见从王城方向来了一位书院儒生,面目虽然冷峻而从容,但他一身白衣,一骑白马,也想来投入战斗,这不是送死吗?
孟精诚连忙拦下了变装易容后的锦心,正要劝诫他回去:书生,哪怕再熟读兵书,没有操练过,现在也不是上战场的时候!
锦心眼神盯着前方焦灼的战事,挡着其他人,在孟精诚面前拿出之前青帝给自己的帝王的青龙腰牌。
见青龙令牌如见青帝——孟精诚正要立马下跪,被锦心一把扶起。
“我去后,你们立即将城门关严实,在门后多撒石灰和雄黄,若是不小心有红色雾气扩散到虎跳关,你们饮五味子与麦冬煎熬的盐水,一日五次,再饮生鸡血生。”
“公子,你这是去做阵前放毒吗?”孟精诚看他说话的气度和腰牌定然不是常人,但一个人如何穿行在敌军中投毒,这未免也太寡不敌众,螳臂当车。
“如果草药不够,你直接去京郊南面,离城五里地的凹平居取药,说是牧渔道长生前的嘱托。”
锦心看着千万只射过的短箭,闻到空气中的味道,撇开附近树木的气味和硝石的气味说:“这箭上的毒虽配有十二味,那配毒的郎中也留了心眼,就怕害人太多掉了善缘。故而以毒解毒,只是中毒的最初症状看起来严重些。给中箭的将士喝下常见晒干后的蚕桑叶,鸡冠花,夏枯草,野菊花即可。”
“我已经记下这箭上之毒的解法,不过公子。凹平居那处常年毒瘴弥漫,常人不可近。”孟精诚在京中当值数年,自然知道那处的险碍。只不过这公子的气度,看似小侯王之相,如何跟那处扯上关系?
“你只需要在凹平居界石碑的石头上重敲两下,轻敲一下,毒瘴自会散去。报上牧渔道长的道号,拿上草药便走,其他的不要多言。”锦心想着,这将军取药之日,父母也在凹平居,抓着孟精诚问自己下落的模样,突然哽咽了一下。
为了掩饰这种情绪,锦心上马继续前行。
在过了虎跳关的吊桥,正要向下策马之时,锦心回过头看站在最高处的柳怀言。
他正拔去左肩的那只长箭,眼神坚定的看着前线,继续挥舞着王旗。
“柳兄,保重!”锦心微笑着,流下一行眼泪。
巳时过后,就是午时。烟火却比鏖战了一夜的辰时更加浓烈了,太阳的光线根本穿不透这厚厚的硝烟。
一声清脆入耳的笛子声,突然穿过厮杀声,马蹄声,马嘶声,刀剑盾牌相击声,呐喊声,**声,进入所有人的耳朵。
在虎跳关前的最近的一处草丛里,一具脑门中箭,血液还从箭头下流出来,右腿也被巨石砸得稀烂的,一个早就没有呼吸的穿着俞家军铠甲的士兵,他的右眼动了一下,然后睁开来。
笛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高,离俞昊天和南温越来越近。
至此,虎跳关前,石头阶梯上身上插着断刀和长矛的,胸口射中三箭而左手断掉的,被巨石滚落砸得面目模糊的,一刀被切掉半个脖子的,脑袋被砍成两半的,四肢断了三肢的,冲在最前面,被乱箭射成刺猬的……
还有附近草丛里,森林里,一样死去了,趴着的,仰着的尸体,慢慢的全部睁开了眼睛。
“这附近怎么会有起尸笛?”南温眉头一皱,紧张的四处瞭望着说道。
“怎么了?”俞昊天对一向波澜不惊,如今却大惊小怪的南温将军的行为感到奇怪。
“诈尸了!”其中一名在最前面的士兵大喊。
只见昨夜明明已经死去的俞家军和王军,这会儿应该已经快僵硬了的尸体,全部拿起身边,或者自己尸体上插着的武器,向活着的俞家军袭来。
虽然这些尸体里,他们有的双腿已经被巨石压断,因为耳朵和脑袋里有蛊虫,在地上慢慢的爬行。有的断了手臂,凭着腿往前冲去。跑在最前面的尸体,是那些一开始就中箭的俞家军,尸体整体十分完整。以及刘聪带领的骑兵,大多是刀伤和剑伤,肢体很完整。
“唐门人竟敢逆天而为!”
没有想到会有江湖门派中心性最妖魔的唐门人,这么快出现在虎跳关战役中帮助王军,南温怒目切齿的说道。
“快快快!去附近找方士术师来破此妖术!”俞昊天见此情形命自己身后的参军说道。
南温继续不可置信的摇着头叹道:“起尸术只能用于子夜阴气最盛之时,在鸡鸣之前必须躲在屋檐之下。青天白日运用起尸术,还不是一具,而是这三四万大军,这股反噬的力量,他如何抵挡得住?”
“此人到底是谁?”俞昊天问南温。
“这天下根本没有人能做到,不可能会有法术如此强大之人。”南温看着前线因为诈尸收到惊吓,而连连后退的将士们说:“如此强大的禁术,恐怕蜀山仙人都不能破。”
“砍腿,砍腿!”俞昊天在惊慌中想到阻挡这批尸体前行的办法。
锦心独自骑在白马上,晌午虎跳关前起了大风。风吹起她的束着发丝的丝带,和穿得有些单薄的冬衣。
虽然每吹响一声骨笛,锦心感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有蝎子的尾巴在攻击自己,脑袋里像有人拿着长针穿透头皮。
但她耳朵里,始终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对自己说,不要放弃,为了柳怀言,为了蜀国,为了青帝。
尸体每向前跑一步,锦心身上的血纹便长一寸,右眼的重眸就深一些。
柳怀言站在虎跳关最高处,看见昨夜死去的双方将士,如有神附身,全部拿着武器,与俞家军近身搏杀。
而那些大军的中间,是那个让自己夜夜辗转反思,望眼欲穿而不见的人儿。
她似当日和自己一同去葫芦口大漠的一身男装,骑着一匹白马,吹着一只骨笛,向敌军冲去。
“锦心,回来!”柳怀言往虎跳关下跑去。
城门已经在锦心出关后就被孟精诚关上,而且依照那位拿着青龙腰牌公子的嘱咐,已经撒了厚厚的石灰和雄黄,为了防患于未然,孟精诚已经让医馆派来支援的学徒们杀鸡取鸡血,和熬药。
柳怀言才下关口的城楼,却被大莫,孟精诚,秦武三个力大无比的副手同时拉住。
“将军,您说过,关在人在,您绝不下这虎跳关城墙,要坚持守住这城墙到最后一刻!”
“不不不!锦心,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柳怀言悲痛欲绝,望着锦心的方向。
“是谁,放她出了关去?!”
“您是说那拿着青龙腰牌的书生?”孟精诚看着战场上形式的变化,明白了柳怀言所指。
“放开我,我要出去救她!”柳怀言拼死也要出关。
“都统,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您出关!”孟精诚说。
“柳都统,您的师弟刘聪将军已经战死,若您再离开这虎跳关,主将如今都不在,正在奋勇杀敌的将士如何安心?这关口若无主将坐镇指挥,那骑着白马公子今日的这一番大义和刘聪将军昨夜岂不白白牺牲。”秦武劝阻道。
“我不在意这天下,我只在意锦心。”柳怀言扬起头说。
柳怀言将王旗交给大莫:“如今战场形势已经大利于我们,全部是因为她独自直冲向前,视死如归。你替我守住这虎跳关,我要去守住那一个人。生与她同生,死与她同死。”
大莫跪下领命,扛着王旗跑上城墙。
“我同您一起去保护他!”孟精诚说道。
南温下命令给自己身边那位高头大马的弓箭手:“先杀死那唐门妖人!!!”
却见身边这弓箭手,被本该在这个时候冬眠的一只青蛇咬住脖子,已经慢了呼吸,血液从脖子处开始紫红。
南温一刀刺在那青蛇的七寸,又连斩几刀。南温身后也升起了红色烟雾,在俞家军的脚下,有千百条各种毒物,在急速爬行,撕咬着脚踝处没有盔甲的将士。
“快撤!!!”
俞昊天坐在高高的指挥椅上看清了身边的情况,又是毒蛇猛兽又是僵尸,此刻若再不撤退,恐怕这八万大军不保了。
——双方再有伤亡,都会变成对方的僵尸将士,自己只会损失惨重。
南温夺过那具尸体紧紧握着的铁弓,刚毅果决的张弓,对着被大风吹走雾气,而暴露了位置的锦心,三箭齐放。
因为锦心离得太近,只能停笛闪躲。
最高的那一箭穿过她束起的长发,最低的那一箭刺中白马马腹,中间那箭直接穿透她的左腰。
锦心中箭,还好没有中毒,只是失血更多,这种箭伤还没有起尸笛的反噬痛得剧烈。
在这时,锦心左边的重眸突然长了出来,与右边重眸一样大。
见尸体和毒物已经让俞昊天下命退兵,自己已经重伤,锦心并不恋战。用最后的力气和气血,将受伤却并不惧怕的白马停住,往虎跳关方向跑回。
整个虎跳关的士兵在高处看见俞昊天退兵,全部大喜。
正奔向锦心的柳怀言看见锦心中箭,往自己奔来,恨不能立马长着翅膀飞到她身边。
就在这时,一团黑色的雾气中,一对黑色的翅膀从天而降,二只锋利的爪子紧紧的嵌入锦心的肩膀,将她带向高空,倏忽之间而不见。
失血过多,失去神智的锦心,并不知道自己被抓住在空中。
脑袋中只是不停的念起那位主事宫女五之昨夜给自己的一封旧信,信上端正的写着:
锦心,我已经禀明了师尊,他会替我主持婚礼。其实走之前,我在王城外东边五里地处寻了一处荒宅,前院有芙蓉迎客,后面有三株大杏树,一片梨花绕着水塘,还有一颗老柳树在池塘旁。等你禀告父母,我已经将那处宅打理好,等着迎娶你进门。你放心,我只铺进门处的石板,荒草都留给你。
因为失血,所以失重,也失去了六感。
但脑袋里的喜悦似乎却特别清晰,锦心闭着眼睛,痴痴的笑着。
“死到临头,你却笑得如此开心!”冼华嘲笑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