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看着匠人们修缮庭院,略略地指点了几句,走回了明月小筑。拿出了梅花篆字的陋室铭,一丝不苟地在木板上刻着。“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这算是自我的辩白吗?大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才是她真正想说的吧!
庭院的围墙必须加高,尤其是隔着恋花楼的那一边。只留一道小门,一道小门就好,毕竟答应了老鸨以后时而会去献舞一曲。另外开的大门,不必太张扬,也不能太寒碜。宫灯上绣上“陋室”两个字,挂在门前,就好。这一篇陋室铭就钉在门侧。
花匠送来的花,总不能让人如意。还是买两棵陈年的老梅,种在屋后才好。叶知秋想起了宫里的那片梅林,“独有天姿”是她下的评语。算了,还是不要买梅花了,种了活不成,反而是自己造孽。再说了,还不一定就能等到梅树开花的那一天。
想着,手中的活已经完了。紫陌凑上来看,说道:“写的是什么,看着怪好看的,就是不认得。”
“傻丫头,你哪里能认得?不过,洛阳城自然有认得之人。”
紫陌是恋花楼的人,十天前我问老鸨要一个还没破身的女儿。老鸨就叫了一个紫儿的丫头来,我给她改名叫做紫陌。紫陌对应的红尘,人世紫陌花径,滚滚万丈红尘,何人又能幸免于难?
紫陌话少,能得她相问也真是不容易。梅花篆字,其实认得的人不少,不过能写的人就不多了。这样一副招牌挂在门外,不怕陋室没有人来。
两年了,师父对她,真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她不解的是,他似乎把她当成了第三个皇帝徒儿,教的全是帝王之道。而有时师父又会把她当做孙女儿,教她琴棋书画,但绝不教他为人之妻的道理。难道师父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夫婿了吗?她学的时候却不敢有半分倦怠。这梅花篆字就是师父所教,可足以让她自豪的绝不是这个。
论剑法,她比不上邱大叔。论医术,她比不上郭怀。论心机手段,她不是岳阁的对手。论韬略学识,她离师父玄机老人差的好远。更别说,这琴棋书画上的功夫了,就拿她和那位珍儿相比,也是贻笑大方了。不过是看得过去,有几分可赞之处而已。真正让她独步的,是她那超群的舞技,动人心魄,慑人心魂。当初大叔说她是武学奇才,看来该改一个字,叫舞学奇才。还有……她这容貌。
想到这,叶知秋抚上了脸上的黑纱。她轻轻一笑,这张脸长得还真的是……妖孽。两年而已,她自己都没想到会出落成这个样子。还是遮上黑纱的好。她要凭着这张脸,那就真成了妖孽了。
老鸨又来了,知秋不耐地放下了镜子,等着老鸨走进小院,走进小筑,走近自己,才回转身子。
“哎哟,姑娘今天这个头梳的又别致又风流,改日教教我们楼里的姑娘?”
叶知秋语如娇莺,却凛然三分寒霜:“不知大娘来这明月小筑有何见教?”
老鸨一听到大娘两个字,不由得刷地一下变了脸,这楼里的姑娘们还有嫖客们,哪一个不叫她一声花大姐?这“大娘”两个字分明是给她难堪。想来,原来是自己说的话冒犯了她,触中了她的禁忌。叫她姑娘,又叫恋花楼里的诸人姑娘,这不是把她们看作一样的吗?老鸨心中冷笑,又要当*,又要树牌坊,你这装得是哪门子的清高?
话是这么说,可老鸨有求于人,少不得软了脸子,赔笑说道:“叶小姐这话儿花姐姐哪里受得起。原是,那日叶小姐赏了紫陌一个好名字,那几个就天天说这名儿起的好,羡慕地不得了。这不,推着我来了,少不得请叶小姐费费心了……”
叶知秋听着老鸨说完,笑道:“这多大点事儿,值得你亲自跑一趟,让紫陌传个话不就完了。这样,云儿就改做朝云,雨儿叫暮雨,红杏改成杏帘,如玉改成如墨,香香改作浣花,要不怀香也好,齐春儿干脆就叫扶影好了。劳花姐姐回去转告姑娘们,要是喜欢就好,不好只管再来。”
“叶小姐起的当然是极好的,那一群丫头不定怎么乐呢。我多谢谢叶小姐了。还有一事,叶小姐这儿,添上一两个护院才好。”
“不用了,多谢花姐姐想着。叶子想,这洛阳城还没有几个人到我这儿闹事。就是有,也是些不知好歹,排不上名儿的,要是怕他们,不瞒花姐姐说,我也不干这个营生了。”
花姐姐低了头,十几年在风月场上,她什么没见过,却真心地畏服这个自称“叶子”的女子了。
十天前,这儿蒙着黑纱的女子来到恋花楼,说要见她。买了她的多年空置的小院,借了紫儿这个她刚刚从乡下买的小丫头。当时,她心里奇怪,不过她出的价高,那个小院儿也没什么用。紫儿更是随便几两银子买的,相貌也不出众,别说是借,就是白着陪送,她也划得来。那时,她想,这大概是那个暴发户家里惯坏了的女儿,没事儿玩呢。这几天看着这边竟然破土动工,认真住了下来。她才觉得这女子没她想的那么简单。昨天,紫陌又来带话说,时而会来这边献舞。
今天这话说出来又让人不觉得狂妄,只觉得尊贵。花姐姐想不明白了,这到底是什么人?
叶知秋看着花姐姐在揣度自己,心里微微叹息,她何尝想干这营生呢?没办法,师命不可违啊。师父说了,跟着他这个糟老头子,一个女孩子都不像个女孩子了,就命她干这营生来了。敢情这就是女孩子该干的事儿?这个师父啊,正经起来的时候让人受不了,不正经起来的时候更让人受不了。好在师父向来都是只拿大方向,她有周旋的余地。就像这两年,只要学好了师父交的的课业,别的师父都不管。当然了,要说知秋在学完那浩繁的课业之后,还能有多少空闲的时间,那纯属胡扯。不过是,在夜深的时候,练一套剑法,跳两支舞。饶是这么样,两年间,她的舞技也能惊世骇俗,这多少也和师父平素所教有关,触类旁通,一通俱通。
122
“明城,你磨磨蹭蹭地在干什么呢?还不快着点,怡红院的小豆子可等着爷呢!”
叶知秋在楼上听到这话,皱起了眉头,好好的一个名字竟然成了男风馆,罪过啊罪过。从她这陋室往西,春风十里,一条街全是秦楼楚馆,还夹着两家男风馆。师父怎么想出这么一个历练她的法子?
听那被唤作明城的年轻人,喊着回话说道:“你们来看,这家倒是有些意思。一手端正的梅花篆字,更难得是她这篇文章。”
“是吗?什么样的女子能入得了你的眼?”
叶知秋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听声音是三个人也来到了陋室门前。又听到明城高低抑扬地读了出来,音韵铿锵。叶知秋心里暗叹,想来也是一个风华卓越,清风朗月似地人物,怎么就喜欢上了男风了?
叶知秋叫来了紫陌,吩咐了她几句。紫陌应了。
那几人还在门前嬉闹,忽地吱呀一声,朱红漆的大门开了,站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看上去也是装扮平常,相貌普通,只是周身的气质丝毫不像是个青楼中人。
一人便就笑着说:“好姑娘,敢是来请我们几个的?”
紫陌并不看那人,只是向正在读文章的那人,福身说道:“我家小姐说了,诸位要是肯捧场,今晚她会在恋花楼献舞一曲。到时再请来吧。”
几人笑着一叠声答道:“是,是,是。我们一定来,到时可要见美人一面了。”
紫陌转身跨过门槛,又关上了门。在恋花楼这些日子,这种人她见得多了。真不知道,里面的那位明明是好人家的儿女,干嘛要到这种地方来沾得一身腥气?
有人推明城笑道:“哟,明城,你可看到了,连一个丫头都这么大的脾气了。做她的入幕之宾,只怕不容易啊。”
明城笑了笑,应道:“不要胡说。我们还是去吧。再不去,只怕你的小豆子要被别人煮熟了。”
“熟了好,熟了正好来看你的美人献舞。话说回来,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明城指着木板上的落款说道:“叶子。她叫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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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向箱子中挑了一块大红色的纱巾换上,又看了成衣店送来的舞衣,虽然略嫌厚重,成色还不错。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跳舞。
换上了舞衣,她问紫陌说道:“怎么样?可比得上那些姑娘?”
紫陌低了头,半晌,说道:“这个我不懂,不过她们从来没有为了一支舞专做一件衣服的。”
说着,叶子已经梳上了一个留仙髻,说道:“我们去吧。去迟了,那些人喝多了酒,又有想不到的麻烦事儿。”
刚刚穿过小门,花大姐就迎了上来,看见叶子的装束愣了一下,又开口笑道:“我可是依着小姐说的,一一办妥当了,琴师请的是整个洛阳最好的,下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正等着小姐呢。只是,这面纱……”
“花姐姐放心,我不过是借你的场子用一用。不敢有人闹事的。我又不是乐籍上的人,就是打官司到了洛阳尹,他也不占理儿。”
原来恋花楼早早就把单子贴了出来,陋室主人叶子今晚献舞——西洲曲。到底花大姐也没明白,那些花月场的惯客也不明白,就是因为不明白,黑压压地下面坐了一片人。
看到台上一个窈窕的女子一出场,下面的喧闹忽地安静了。但见那女子,一身红衣,全无半点花纹繁饰,单靠这光华耀着人眼,堪堪地腰里一条碧绿的汗巾子,坠着一个百蝶穿花的丝绦。这红已经是红得鲜艳,除了是女子出嫁,谁平日里会穿这么红的衣服。而这绿,明明红绿二色最不能相配,可是这红在腰间被这绿柔柔一拦,反倒显得更加鲜明夺目。再看时,有人发出了咦地一声,这女子的全身张扬的美,顿时被一条红色纱巾收住。那一双顾盼神飞的眼,分明又放着宝石般的光芒。每一个人,哪怕是在角落上的,都觉得,呀,她在看着我呢。
美人行路如同行云流水,站到台中央,微微行礼,不卑不亢。一声琴音响起,翩翩蝶舞,这舞一点也不张扬,倒是在述说,述说着一个江南女儿的玲珑心思和绵绵情思。这里没有舞者,没有观众,只有一个凭栏远望的采莲姑娘,她在思念着她远方的情郎。
默然敛衽犹亭亭,似有荷香盈。
曲终,舞罢。
场上,场下,一片静寂。
“好!”许久有人醒过神来,站起鼓掌。一片掌声响起,叶子盈盈下拜谢礼。
忽而,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这位姑娘,不如下来,陪爷我饮两杯。有了爷,你可就什么都有了。”
叶子轻轻冷笑,果然,这种地方怎么会少了这种人。她一个回旋转身,人们只以为她又要起舞,却只见一道白光飞向那人,那人手中的酒杯顿时落下,碰地一声,酒杯落地,洒了那人一身的酒,原来是一支琵琶的拨子。人们在感叹之中,再看台上,哪里还有叶子的身影。
那人一脸讪讪,低着头走了。丢了这么大的颜面,估计是这辈子再也不会到这恋花楼中来了。
花大姐见那人无礼,本是悬了一口气。本来嘛,青楼女子只有奉承男子的,哪有逆背男子的?可是,这叶子的脾气,她是见识过的。到时僵了,叶子一甩手
就走了,难做人的可是她花大姐和恋花楼啊。没想过,叶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又赢得了颜面,又让那人不敢再闹。说是不敢,也不准确,应该说是,被叶子震住了,一下子又羞又愧,不但不怒,反而觉得是自己错了。那句话不错:人必自辱,然后人能辱之。在青楼这么些年,花大姐第一次真正觉得脸上有光了。
不过,花大姐也不傻,她清楚,叶子敢这么着,不在于她有才艺能让众人折服,有武艺能让别人敬怕。最重要的是,叶子不想着这些男人的钱。叶子自已有钱,特别地有钱。清高那也得有资本啊,想着别人口袋的钱,还能装什么清高。花大姐似乎明白了,这叶子就是来玩的,而且准备大玩特玩。她想不明白的是,看叶子这气派,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可哪个大户人家能容许自己家的女儿这么放肆?
123
叶子就像秋天的枫叶一样,红了,红得发紫。到了这陋室里,人们才明白这真的是陋室。只有主仆二人,连一个厨房都没有。说不上华丽,也说不上精致,倒是透着一份不经心和随意。但叶子很有钱,大家都看出来了。因为叶子从来不要他们留下的钱财,就是强行留下了,那个叫紫陌的丫头也会立马散给街头的乞丐,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陋室中,有三宝。酒,茶,人。
酒,是长安第一楼——天香楼里不外传的佳酿,醉流霞。人们问,这醉流霞是哪儿来的。叶子嫣然一笑:“这是我自己酿的,怎么,不比天香楼里的差吧?”。
茶,自然也是叶子亲手泡出。一整间的茶阁,壁上一格格的全是各地名茶,茶具竟然是紫铜县上供的。妙的是,叶子凝神煮茶时的姿态。他人要是夸好,她只微微点颔:“哪里,比起当年的明月公主,差了很多。”
人,当然人们到陋室来,既不是为了饮酒,也不是为了品茶,为了是叶子这个人。可叶子这个人,怪着呢。
问姓名,只有叶子两个字,傻子也知道这不是真名。叶子给恋花楼那些姑娘取的名,一个个又好听又香艳。可她给自己取的名呢,说不上来的味:叶子,叶子可多了,那山上的树,院子的花,哪里没有叶子。绿叶衬红花,可这叶子生生地把那些姑娘比的让人瞧不上眼。
问籍贯,她轻轻一笑,说起来了东西南北的风土人情,土物地志。说着说着,那人听得痴了,也就忘了原本是问她什么来着。
问来历,那更就别提了。一次,有一个年轻书生冒冒然地问起来。叶子顿时沉了脸说:“公子请去别的地儿走走吧,我这来历不明的人的屋子,仔细脏了公子的脚。”
至于她的容貌,别说是这些男人,就是紫陌也不知道。有人一咂摸,说了句,叶子大概也不是绝色的,只是那态度实在可爱。
别的就好说了。论才情,一篇《陋室铭》就让不少舞文弄墨的男人们汗颜了。论博识,洛阳书院里的老师傅那日也败了下风。眼前,叶子正专心地看着眼前的宁朝地图。
他身边的温大人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束水冲沙,到底是什么样办法?”
叶子摇了摇头,三年前,岳阁就为了黄河水患的问题焦头烂额,三年后,还是没有多大的改善。朝廷的官员里,懂得治水的,实在太少。就眼前的这位温大人来说,可以说是这一段水域的第一把手了,可是对于治理黄河是没有一点儿的办法。也不能怪这位温大人,他也是朝廷科举选出来的人才。
“治河,在于治沙。不然黄河的床位年年上升,一遇上大雨,难免会漫上农田,危害百姓。可是组织人力挖沙,我们实在是负担不起,几里的河道,就要动用大批的人力,何况是绵绵几千里。那么只好以河治沙,加紧河道,加速水流,把沙冲下去。”叶子连着做了几个手势,又望向温大人,“嗯,你明白了?”
温大人温和一笑:“叶子姑娘全神贯注的样子,特别的美。”
叶子扶额:“温大人,你手下是不是有个叫刘厚的官吏?”
“是有这么一个人,不过隔着好几级。他当年也在三元之中了,可为官十年了,一直没能升迁。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恃才傲物了些,他的上级下级和同僚,都不喜欢他。他去年倒是有一个升迁的机会,可是他的上级向吏部说此人不堪重用。怎么,叶子见过这个人?”
叶子手中的笔,顿了一顿,笑着说道:“不,我没见过他。不知道这个人实干怎样?听说他管的那一段河道十年来,没有出过一次大事?”
温大人拂着胡子,说道:“实干倒是有些实干。”
叶子伏身下拜:“那么,就请温大人破格提拔此人,叶子感激不尽。”
温大人连忙扶起叶子,急道:“叶子姑娘,你何须如此呢?若是说,叶子姑娘为了江山社稷,向我行此大礼,温某人怎么能受得起?”
“叶子身在江湖,不敢忘君父之忧。方才情急,一时鲁莽,还望温大人见谅!”
“美人巨眼,温某人还有什么可说的。也罢,上为了陛下,下为了黎民,温某人还怕什么同僚多心,破格一次又有何妨?早则今晚,迟则明早,刘厚就会到明月小筑来受教。”
叶子又是盈盈一拜:“谢谢温大人了,今天的晚饭叶子请客吧。”这温大人除了不懂本行,其实别的都好。
“不用了,不用了,叶子姑娘还不信我府里厨子的手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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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不怎么起眼的轿子,钻进了小巷子里,拐了几个弯,停在了嫣然的后门口。一个年轻的官人下了轿,走了进去,恰好和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擦肩而过。那年轻的官人又回头望了一眼,不解地摇了摇头,到了前面来。
嫣然的老板娘用温热的湿毛巾,给那年轻的官人擦着脸,说道:“你刚刚碰到了有人出去了吧?”
“可不是吗?那女子大白天的可怎么带着面纱?说是大家闺秀,那周身的气场又不像。她又是你的主顾?”
“瞧你说的,那晚上戴着面纱就对了。亏你还是洛阳尹呢?洛阳城里的这么大的事儿都不知道。她就是陋室里的那位叶子小姐。承蒙她看得起嫣然这个小铺子,来这儿选了几根簪子。”
*华接过了毛巾,瞅着她笑道:“哦,原来是她。你瞧,要是我说知道,我家嫣然一定又是要争风吃醋,闹的个上下不安了。”
嫣然抢回了毛巾,搁在脸盆里,说道:“什么我家嫣然?我什么时候嫁给你了?你再敢乱开玩笑,别让我哄你出去。”
“不敢了,不敢了,我可什么也没说。哎,我又何尝想要娶你了?这么凶的一只母老虎,不娶也罢,不娶也罢。”
*华连连摆手,把个嫣然气的倒仰。
“你再说一句!”
“那我可就再说一句了。我的嫣然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嫁给我呀?”
墙外,叶子扑的一下笑了,这对小夫妻也实在是,太可爱了。实在不是她想偷听,被师父练出来的功夫想丢都丢不了。*华啊,*华,几年不见,你是越来越没有出息了。
124
“偷看够了没?还不进来?”叶子的声中略带薄怒。身处这种境地,要是自己不看重自己,别人真的就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手里的小排笔依旧细细勾勒着墨竹的叶子。这幅图是她应了温大人的,说好明日一早有人来取。
一个身影从窗口飞入,稳稳地落在地方。叶子回眸,入眼是一袭月白袍,在月光下白衣胜雪。那人的容颜俊美异常,却让叶子觉得很不舒服,尤其是那一双眼带着笑意,暗暗地打量着明月小筑和自己。
“夜深露重,请你的侍卫也进来吧。”
“噢……陋室中不是不许男人们带随从的吗?叶子何以偏偏对我破例?”
叶子索性放下画笔,冷冷地迎上那男子轻佻的目光。
“这里是宁朝的东都洛阳,不是你的南越。还望殿下珍重。”
那男子缓缓走近,看着墨竹,随意接道:“是吗?果然冰雪聪明,不知叶子又是怎么看出的?”
叶子俯身摘下了那男人腰间的玉佩放到他手中,一袭白袍,腰里就这么一块玉佩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这种暖玉只有南越碧烟山出产,而且数量极少,几百年来为南越皇室独享。何况,这玉上天然生成了你的名字——清。深夜带着武艺高超的侍卫强入民宅,除了大名鼎鼎的三皇子南宫清,我还能想得起谁?”
南宫清眼中笑意如春似水:“你既能认得出我,那也该能猜出我今晚是来做什么的了。”
“殿下既是南越三皇子,这般作为,岂不有损国体,贻笑大方?”
南宫清眼中笑意不减:“我又不是来嫖妓的,谁会来耻笑我?”
叶子语如寒霜:“嫖妓算什么,自然不会惹人耻笑。可是堂堂三皇子调戏民女不成,反倒被哄了出去,你猜,会不会成为明天洛阳城的趣谈?”
叶子心里暗叹,这是遇上流氓了。她的身手是不错,只要对方不是排名前几,自保绝对是没问题的。可是,那也得是对方不是他国的三皇子,而且没有帮手的前提下。而且,她一旦出手,传了出去,江湖中的人估计也慕名到这陋室中来。江湖上的那群人,她是真的不想招惹。
“那又何妨?”说着,南宫清修长的手指直直掠上叶子的脸颊。
叶子侧身,堪堪避过,南宫清却上前一步,紧紧环上了她的腰,把她揽入怀中。如此靠经的陌生的男子气息,让叶子一晌失神。待她回过神来,一道黑影已经立于眼前。真的是一道黑影,由上到下一件黑色斗篷,把他遮个滴水不漏。虽然看不见那人的半点神情,可叶子明明感到了那份持重坚毅。叶子没猜错的话,这是一个皇室的暗卫,一个三皇子的死士。当然,还是一个真正的高手。这不是指武艺高低,真正到了刀剑相遇生死一线的时候,素质才是最重要的。这种素质恰恰是叶子缺少的,她实在是没有多少实战经验。
看到主子这么无礼,这黑影是急了吧?叶子向黑影笑道:“快带你们家主子走吧!他疯了!”
那黑影一动不动,南宫清却轻轻一笑,向叶子耳边说道:“怎么?怕了?”
说着,南宫清在叶子身上轻揉慢捏,叶子顿时酥软了半边身子。南宫清却放了手。
“原来不过还是一个雏儿!”
叶子醒了过来,想起刚才,脸羞得通红,低了头。
“叶子知道三殿下的厉害了,再不敢和三殿下斗嘴了。殿下也作弄够了,和我这样一个青楼小女子开玩笑,又有什么意思?”
南宫清不掩一脸的得意,笑着说:“那要是我真的想要了呢?”
“从这陋室往西,一路的秦楼楚馆,春风十里,随便三殿下挑。左右,那个女人不是一样?
南宫清伸手捏住了叶子的下巴,笑道:“那要是我就要你呢?”
“那么请三殿下回到南越,把你宫里那些乱七八槽的女人打扫干净,向你父皇请了旨意,再来这儿迎娶我。”
“好大口气,那要是……我现在就用强,你一个弱女子又该怎么办?”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叶子也只能拒死一拼。”
终于,黑影说话了:“殿下,时辰到了。”
南宫清放了叶子,临走还不忘说道:“温大人到处说你静若莲华,可依我看,你就是带刺的蔷薇。小蔷薇,我们后会有期。”
叶子舒了一口气,果然,这位三殿下另有其事,只是顺道来开自己玩笑的。幸亏紫陌出去,要不自己的刚刚那番窘态……哎,原来自己这么容易就会被撩拨了。
……………………………………
又是谁,当叶子回头看见那人时,心里咯噔一下,真是祸不单行。
送走了这人,叶子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弟弟,三年多不见,长大了。那么一个清清秀秀的少年,犹若纤尘不染,谁会想到凌相的小公子竟然是武进士出身的。看着凌仙波眼中清澈的仰慕之情,叶子真的想对他吼道:“别这么看我,我是你姐姐啊!”造孽啊造孽。虽然认真论起来,她不是凌相的女儿,与凌仙波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作为穿越女,她本身与凌仙波没有半点手足之亲。但那毕竟是弟弟啊,被弟弟这么看着,叶子心里翻上了一阵心酸,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地步了?哎,算了,好歹比在宫里陪着那个只会欺负自己的岳阁强。
弟弟来这儿,倒还真不是为了风月之事。仰慕也是单纯的仰慕而已,绝对没有南宫清那么混蛋。他来是向自己请教太乙阵的。叶子推诿说不知道。他也没有强求。本来,叶子也不敢说自己能完全排出或者破解太乙阵,原是那天和一个男子说话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弟弟倒是知道的快,看来,对军旅之事真的用心了。
叶子还从弟弟口里知道了一个消息,岳阁不久就要来洛阳主持恩科,他作为岳阁身边的一品带刀侍卫,先来安排洛阳行宫里的守卫。他还说他想做的是领兵打仗的将领,而不是陛下的侍卫。
在弟弟面前,叶子收了往日佩佩而谈的气势,只是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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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在苍云寺外等候了片刻,见一个僧人走过,连忙双手合十向前:“小师傅,打扰了。我是陋室的叶子,不知能否进庙?”
“施主稍等。”说罢,那僧人回身进了庙里。
苍云寺,是百年老庙了。与浮云寺相比,浮云寺是天青云淡,钟声中是禅师的哲思邈邈。苍云寺却是更靠近凡人,在这洛阳城外,一直香火极盛。先帝曾经为苍云寺写下六不入,其中一条就是娼优不得入内。她现在的身份,擅自进入,对佛祖,对先帝,都是一种亵渎。
“施主请吧。”那僧人回来了,躬身领叶子进庙。叶子还礼,也就跟着他进来了。
关于生死轮回,叶子自是不信。可事关信仰,让人不得不敬。香气飘飘,佛音阵阵,善男信女来来去去,叶子一晌失神。等回过神来,师父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玄机老人一言不发,只是示意她跟着自己。叶子默默在师父身后,进了一间禅房。
“曲径通幽,禅房花木。倒是不错。”
叶子听了师父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师父不是又打算让自己当尼姑吧?
“知秋,你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这一架琴倒是不错。”
师父习惯性地拂着白胡子:“嗯,的确不错。你的琴学得怎么样了?那两本琴谱可曾练熟了?”
“啊……还好,还好,差不多了。”说起来,琴棋书画,琴这方面叶子是学得最不好的。学琴,得看天赋,有的人学了一辈子也就会翁钟翁钟,一首也弹不出。叶子在师父的强压下,也就会那么一点点。还练琴,在明月小筑压根就没琴。要不,那位看见了,说一句,哎呀,今天有耳福听叶子小姐抚琴了。叶子就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你怀哥哥来找过你,带着他女儿。我说你不在。”
“是,是,应该的。”还怀哥哥,直接说郭怀不就得了,要不叫姐夫也成,连女儿都有了,还怀哥哥什么的,酸不酸啊?
“身处江湖之远,不敢忘君父之忧。这句话可是你说的?”
叶子听了,立马绷直了身子:“是,是那天随便说说的。”
“随便说说,这种话也是随便说说的?”叶子一碰上师父严厉的眼神,抖了一下就低了头。
师父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要到洛阳来了。”
叶子蹙了一下眉头,硬着声音答道:“那又怎么样了?昭惠皇后早就死了。我不欠他的。”
“知秋,你是个明白人。两年来,我教你这么多,为了是什么,你该明白。别装傻了。你命中注定会是他的皇后。”
命中注定会是他的皇后?
三年之期未满,一切听师父的,这是最后一次听师父的了。回到陋室,叶子心里沉甸甸地难受,当初千辛万苦从宫里逃了出来,又历尽折磨从阎王爷手里抢过了这条命,不分昼夜地学了两年,只是为了再次回到宫里?
“求小姐买下紫陌吧!”听到紫陌的哀诉声,叶子又想起了死去了的轻歌,远嫁了的莺儿。她真的不再需要一个跟随她左右的人了。
“我会给你足够的钱,够你赎身,够你嫁人。但我不会收留你。这些日子我也不曾以下人待你,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这陋室也留给你。”
“小姐,小姐……”紫陌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忽而觉得颈子里湿了,抬起头来,原来是叶子哭了。她见过叶子笑,叶子总是在笑,对着那些男人,对着花儿,对着天空,她都会笑,有时笑的妩媚,有时笑的恬静,有时笑的雍容,有时笑的率真。紫陌以为叶子只会笑,因为她不曾受过像自己这样的苦。可是,今天叶子哭了。紫陌感到,天——下雨了。
紫陌轻轻起身,再看时,叶子已经收了眼泪,雨过天晴。彷佛刚刚只是一场错觉。
第二天,洛阳城里很多人家收到了请柬,恋花楼送来的请柬,却是叶子手书。还没到夜晚,恋花楼里已经人满为患,有些是受到了叶子的请柬来的,有的是没收到听说了也来了的。自从那一曲《西洲曲》后,叶子再也没有在众人之中跳舞。大家都在等,可是好容易等到了那个时候,来的却是叶子身边的小丫头,说道:“请收到请柬的老爷们,跟我来。没有收到的请回吧。”
众人进了明月小筑,出了明月小筑。一个个面上带着红光,泛着异彩。
第三天,洛阳尹*华的府邸被踏破了门槛。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华掏掏耳朵,心中大叹民风不古,却坐了轿子,第一次进了陋室。
“这么说,张大人同意了?”
“这,这个得问陛下。”
“张大人不必吞吞吐吐。这点小事还要去劳问陛下,朝廷养你们这些官员何用?何况以陛下的性情,又怎么会拒绝?叶子不过是想在陛下面前献舞,这点赤子之心还望张大人成全。”叶子缓缓地放下茶杯,定定地看向*华。
“你来历不明,而且……”
“而且什么?张大人不必激动。”叶子轻轻一笑,作了一个请喝茶的手势。
“你身为娼妓,浑身上下无处不修饰,手指却剪地这么短。你手心还有薄茧。分明你是用剑之人。我不能不对陛下的安全负责。”
叶子悠悠一笑,说道:“张大人果然好眼力。不瞒大人说,叶子所要献的舞正是剑舞。不过陛下英明神武,我爱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舍得伤他?张大人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而且,请张大人记住了,叶子不是娼妓。”
*华低头饮了口茶,果然好茶,清澈一如秋水,高怀竟似远云。眼前人磊落明净,一席话连敲带击,不卑不亢,看来自己太多心了。宁朝本来国风开放,自己这样拘手拘脚,反倒成了迂老夫子了。
“叶 子小姐毋怪,鸣华失敬了。能用纤纤眉笔画出万里河山,助我天朝治河大业的,怎么会是包藏祸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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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诸位大人,还有世家子弟,肯为叶子奔走,一是有着往日的情谊,二是喜爱叶子的为人谈吐,三是自己也想沾着光见叶子一舞。最重要的是,叶子说了,到了那天,她会摘下面纱,以真面目示人。这样一闹,*华不但应了,还特意选在了齐乐楼上,只因为这儿地方敞亮,迎接陛下的宴会上应该出陪的人本来只有几十人,现在硬生生多塞了一倍。
岳阁在路上接到了*华的折子,轻轻一笑,放到了旁边,和左右说道,原来洛阳城里近日还有这样的热闹,朕倒要好好看看了。
同时在笑的还有南越的三皇子南宫清。他是以学习风土人情,礼仪制度的理由来宁朝的。他可听说了,去过陋室的人都收到了请柬,除了他以外。他也很想看看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丫头又要搞什么名堂。
陋室里,叶子忙得一塌糊涂,因为郭怀和剑丹带着他们的女儿来了。什么事儿,想瞒过郭怀容易,想瞒过剑丹就难了。这个小女娃还真像剑丹,压根就是个微缩版的剑丹,长大后一定也是个大美女。这女娃实在是太能哭闹了。看样子剑丹也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可叶子也不是啊。终于哄好了孩子。叶子才请两位坐下。
剑丹随手拿起叶子的舞衣,端详了片刻,学着叶子往日的调子,徐声唱道:“红衣绿佩衬婀娜,可曾配丝萝?”
叶子伸手夺下舞衣,骂道:“你就别得意了,有这会儿唱的念的,不如到时候替我去。”
剑丹笑道:“这我可不敢。处江湖之远,不敢忘君父之忧,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反悔了,说我拦住你们夫妻团圆。我就不怕你,我也怕着那位呢。”
郭怀咳了一声,说道:“丹儿,别闹了。你妹妹正难受呢。”
丹儿!你妹妹!叶子听了,心里酸酸的,更难受了。
“你都准备齐全了?”
叶子点了点头,说道:“就是秋水剑的剑鞘不大好,我想着再换一个,总没有合适的。”
郭怀眼里闪过一丝微光,剑丹笑着开口了:“这多大点事儿,也值得一说。我们夫妻一定给你寻个好的。”
叶子自悔失言,心里正没趣,又见剑丹这么说,只得谢过了。
三人相对,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剑丹就拉着郭怀抱着孩子,辞了出来。叶子送到了门口,看着一家三口走远了,才抽身回来。紫陌看着叶子眉眼间尽是郁郁寡欢,也没敢问。谁没有自己的伤心事呢?
不多久,果然有人送了一把剑鞘来了。原来那把剑鞘是为了替郭怀挡下岳阁那一剑被劈裂了,后来叶子一直没有中心中意的。送来的这一把竟然和以前的一模一样。叶子苦笑着收了,让紫陌拿赏钱给来人,紫陌却说那人送了剑鞘来就走了。
紫陌看着叶子很久没笑过了,从那天洛阳尹张大人走了后,一直也是闭门谢客。外面都以为是在专心准备酒宴上献舞的事儿,可紫陌知道不是。
叶子大半天的功夫都是在发呆,坐在窗子前面,手拄着下巴,眼睛转也不转。弄得紫陌都着急了,问叶子,到底怎么办?叶子这才托恋花楼的花大姐找了一名琴师,一个吹箫的,一个吹笛子的。那三个倒是尽心尽力,天天照着叶子给的曲谱练习。叶子还是怠懒动弹,天天睡到什么时候才起来。慢慢腾腾地裁剪舞衣,做到一半,就扔下了,说还是请一个裁缝来吧,谁耐烦做这个?
紫陌看着看着,也就不急了。叶子都不急,她急什么?何况,她也看出来,叶子表面是不急,还是有用心的。那天的红烧狮子头辣了一些,叶子就搁了筷子,不吃了。以前每日都要喝上几杯醉流霞,现在也不喝了。叶子平日里可是最爱吃辣喝酒的了。现在不了,为了是保护嗓子,还有心保护嗓子,那么献舞就不会出事儿。
叶子午睡才醒,听到楼下有人在说话。
“每日这家都是人来人往的,这几天怎么安安静静地?”
“老兄啊,这么大事儿,你都不知道,这里面住的那个什么叶子,要给陛下献舞了!”
“哎呀,你这说的可是真的?”
“怎么不真,你随便拉个人打听打听,你就知道真不真了。也就你不知道了。”
“是,是,我哪能知道这些事,不过每天挑豆腐担子,卖体力活儿呗。这么说,这个什么叶子是要攀高枝了?”
“哟,你这说的可是糊涂话了。我们陛下是什么人,哪会看上她,不过是当小猫小狗玩玩罢了。”
“那叶子不是白想了?”
“不,不,依我看呐,这叶子也不能是认真,她该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的啊。”
叶子推开窗子,原来是一个脚力和一个担郎。吩咐了紫陌两句又倒头睡去了。
紫陌走到门外,问那两个人道:“刚刚是两位在说话么?我家小姐说了,请两位往别处说去吧,别吵着她睡午觉了。这两锭银子,两位收下吧。”
细细长长的一个人堆着笑脸收了,黑黑胖胖的一个红了脸,不肯收,说这钱够买他好几十担豆腐了。
紫陌笑着放在他的担子里,说道:“那么就请,每天往那边的恋花楼送一担豆腐,这钱买你一个月的豆腐,也就差不多了。”
等到紫陌进去了,那瘦子又咕噜了一句:“奇了,隔着这么远,就让听见了?”
胖子低哼道:“你消停吧。别太不识好歹了。”
到了傍晚,洛阳城万人空巷,因为陛下的銮驾到了。
叶子只是在夕阳中静静地拔出了秋水剑。*华真是可笑,行刺?南宫清身边都有那样的暗卫,岳阁身边不知道有多少大内高手。就自己这样的,在众人面前行刺君王,开什么玩笑?
攀高枝!倒算是差不多吧,可岳阁哪儿高了?师父的心思,这些年来,她也看明白一些了。可真没想到师父要硬生生地把自己塞回去。不管怎么说,姻缘得看缘分,没有缘分,这样硬来,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而且岳阁早就有了新的皇后,她现在以这样的身份回去,又何以自处?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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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乐楼上,君与民同乐,熙熙攘攘地坐满了人,酒过三巡,原本肃静的夜宴,变得有了几分热闹。这本不是正式的国宴,而且陛下又最是一个开明的君主,慢慢地下面就觥筹交错,三两成群了。陛下是来者不拒,不论谁来敬酒,都一笑饮干。倒是他身边的侍卫笔挺笔挺,像根竹子似地,站住身后,到了后来,有人来敬酒,就一脸不悦的样子,那些本来就官位不高的人,就不敢去了。
云板三声,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安静了,来去斟酒的侍女们也退了下去。
一位白衣女子缓缓进来了。说是白衣,也不确切,上好云锦裁就,光洁而不耀眼,轻扬而不飘渺。衣裳上疏疏几枝红梅,含苞未放,默默不语。仔细一看,不是绣的,不是染的,竟然是一笔笔画出来的,还带着未散尽的墨香。再往上看,那一张脸让众人呆了。莫非是,从家里那副洛神画中走下来的不成?脚下一双鹿皮软靴,头上无金无银,连发髻也没有梳,只是黑色丝绦结住。
岳阁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含笑问道:“所献何舞?”
“怀美人。”那女子声音清清朗朗。
笛声顿起,箫声悠悠相随。
“昔有佳人兮倾国倾城,
佳人一顾兮群芳无色。
天风为裳兮泠水为佩,
绰约其神兮高洁其怀。
明眸澹澹兮为谁盼焉,
皓齿如贝兮为谁启焉?
明眸皓齿兮一去不返,
青天苍苍兮黄沙漫漫。
广袖不舞兮中心惨淡,
长夜无寐兮永望河汉,
河汉远隔兮且为此歌。”
笛声清越,箫音低徊。女子的歌喉如在九天,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女子一舞,仿佛当年美人含情遗恨。当日一曲《西洲曲》,还有一个“她”。今日一曲《怀美人》,只余下一个“我”。
舞者自歌,歌者自舞。
一曲仿佛一生,一回眸就是一段情,一低首就是一段伤心。
舞罢,无怀,无美,无人。
无昔日之恨,无今日之叹。
只余万分寂寥,直直叫人;不知此生来此人世所求为何。
笛声绝,箫声咽。忽听得一阵铁骑突出,却是筝声紧密,一阵强似一阵,似夹风雨而来。那女子却不为筝声所动,一个端正的小垂手落身,口中徐吟。
“往事已矣,今朝多乐。
月明灼灼兮良夜难得,
把酒当歌兮琴瑟相和。
敢呈鄙技兮秋水流波。”
岳阁轻轻拍手,说道:“送剑。”只见一个青衣丫鬟用大红的一个火漆盘子托了一把轻轻巧巧的剑,女子拔剑出鞘,一个旋身上扬,游走大回天,直直追上筝声的最强处。
“秋水寒,豪情多。
为龙冲云汉,九重天上天。
为蛟探深海,摆尾弄狂澜。
为蝶游花间,惜红问深浅。
为骥踏流星,嘶鸣思征战。
为雁顾孤影,惊弦惶惶见。”
原是筝声极高,被女子追上之后,只能和着女子的舞姿。女子也不再卖弄歌喉,每一声急促而清晰,之后便是一段剑舞。
旋转,旋转,旋转。
飞扬,飞扬,飞扬。
杀伐,杀伐,杀伐。
无处不极,无极不尽。
《怀美人》里还有一个“我”,这段剑舞里无我,无他,无你。
心随舞动,只余天地乾坤。
情随舞起,如见日月神明。
“剑起秋风起,剑落秋叶落。”
女子收剑入鞘,向前俯身行礼:“敢问君王,此舞如何?”
岳阁问道:“你,叫叶子是吗?朕替黄河两岸百姓谢谢你了。”
叶子抬起来头来,毫无忌惮地打量着岳阁。快三年了,从少年到青年,他是越来越像一位帝王了。他面部的少许秀美也都化作了沉敛。若不是带着醉意,众人面前,他该是不怒自威的吧。
“我见你那一柄秋水太过轻巧了,舞的好也容易。不知道你敢不敢用我这把伏龙剑?”
叶子偏过头去不禁倒抽了一口气,这来捣乱的不是别的,就是南越三皇子南宫清。
叶子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说着,就要伸手去拿。却被拦了下来。
“需要立个赌约才有意思!”
“要是我赢了,这把剑就归我。”
南宫清笑着应道:“好,要是你输了,今夜你就是我的。”
叶子看着笑得无比灿烂的南宫清,肩膀抖了一下。下面早就乱成了一团,叶子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只笑着说:“那我就亏了。不如这样,你替我求求陛下,要是你输了,今夜陛下就是我的了。”
南宫清拍手笑道:“好,好,好。陛下可看见了?难道我就不及陛下这么许多?”
叶子提了伏龙,笑道:“陛下不说话,叶子可就当陛下答应了。”
岳阁也笑道:“三殿下和叶子有此雅兴,朕当然奉陪到底。朕先敬壮士一杯。”说着,亲手斟了一杯酒。叶子左手提着伏龙,右手接了酒杯,一口饮尽。
叶子退到厅中间,说道:“秦王破阵乐。只用大鼓伴奏。”
说着,鼓声便隆隆响起。叶子收尽曼妙舞姿,一招一式,凛冽而坚定,豪迈而深沉。
舞罢,叶子大步向前,放回了伏龙剑,说道:“三殿下可不许耍赖。”
南宫清在她耳边说道:“我今日成全了你,你拿什么谢我?”
叶子仰头笑道:“陛下,三殿下问我拿什么谢他这个媒人呢?”
岳阁应道:“你敬他一杯谢媒酒也就罢了。”
叶子倒了一杯酒,送到南宫清的手里。南宫清捏了一下叶子的手,叶子的手一抖,酒便洒了几滴到了舞衣上。含苞的红梅,被酒一染,顿时瓣绽清香,开了。南宫清又低声说道:“叶子的眼界果然不低。这一去可要小心了。”
叶子坐了下席,不少往日认识的大人们,趁着酒兴,也三三两两地来敬酒。叶子也是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地喝着,不是因为她酒量大,只因为她心烦。到了温大人,叶子特特地一连喝了三大杯。胡着眼睛,便找刘厚,刘厚只是角落里默默地一个人喝着酒,倒像是借酒消愁的样子。
醉晕晕的叶子,还没到终席,就被歪歪倒倒地扶回了房。喝了一碗醒酒汤,坐在那里,叶子又觉得有了几分清醒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