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光亮有些暗,田丰面带笑意,从容安静,董昭沉默许久,开口道:“你说。”
“老夫自知无权无势,此事自然得仰仗我家主公。至于如何做,实则我等已经开始了。”
田丰喝了口水,又沉默下来,董昭回想着昨晚的夜跑,还有今日营中仍在展开的比试,凝眉道:“此事与比试有关?”
他说完之后,审视田丰,一脸警惕,“阁下此言未免想当然耳,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丢车保帅,为了置身事外?”
“董参军要纠察此事,却绕不开我家主公,倘若他是细作,一旦事发,你便会身败名裂,还有性命之忧。老夫猜的可有错?”
田丰笑了笑,“董参军,那我给你个人。此番老夫被抓,会遇到辛明实则也出乎老夫的意料。此行随我一同前来的有名心腹护卫,他该知道老夫近来在何处,做了何事,说了什么话。稍后我说完之后,你可以跟他去对口供,此后这个人便交给你了,直到你确认他可靠为止。”
“老夫以为,由他帮你在一旁看着我家主公,你再让闵别驾派几个心腹以访友为名前去营中,譬如我那昔日故吏,亦或其他人,乃至还能是你的人。自然,你若胆子大一些,直接跟我家主公提出此事,让那几个人在旁监视。你说主公营中动向,你可否确认?”
如今事态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辛明等若打草惊蛇,如果刘正是董卓细作,定会让麾下部曲收敛起来。
不过这件事情倒也并非多此一举,而且是必须要做的。
董昭知道袁绍对刘正的一些企图,眼下刘正极有可能是董卓的细作,自然得让人考察一些平日情况,看看有没有嫌疑。
再者,倘若这些比试还在继续,纵使刘正不配合,也不一定不能在那些部曲中抓住破绽。知道刘正的行踪,还能确认刘正和那些被找出问题来的人有没有勾结在一起,也算是一个确保没有诬陷刘正的办法。
而且,事实上董昭也很好奇刘正推行比试的真正目的——在田丰提醒的情况下,他已经发现这些比试背后的目的其实可以有很多种,查出董卓细作,反倒是顺带的,有是好没有也无妨的那种。
不过,田丰这么热忱还是让董昭有些警惕,他笑了笑,“阁下如此作为,若是刘公子当真被查出是细作,你就不怕惹怒了他?”
田丰捋须笑道:“实不相瞒,老夫来此也不过一夜半昼,昨夜主公对我推心置腹,再加上老夫如今身陷囹圄,才不得不顺势喊上几声主公。他为人到底如何,可是道貌岸然,老夫也并不知晓。索性就让董参军替老夫查查这人是否能够投效。只要他行事光明磊落,届时老夫在主公麾下大显身手,还得感谢董参军出手帮忙了。”
董昭一怔,“董某听闻阁下在冀州颇有名声,此前董某被举荐孝廉时,也耳闻当时尚是别驾的阁下大名。为何会屈才投靠到这等……”
“此言差矣,大才小才,只有用出来才能让人知晓。老夫自知风评如何,参军也不必抬举老夫。倘若刘正并非良人,老夫也会另投他处。此事,还得董参军帮老夫一把了。再者,老夫与辛明乃是旧仇,此番他定然胡搅蛮缠,老夫已经于世人面前表态,若不能自证清白,证实主公的清白,只怕当真要客死他乡了……呵呵,老夫已经如此凄凉,可不想晚节不保。”
人各有志,既然田丰如此说了,董昭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想了想,感觉田丰话语之中没什么破绽,也颇有诚意,便暂且应下了此事。
到得田丰说完一路上的事情,他准备告辞时,田丰却是又将他拦了下来,“董参军且慢,老夫多嘴一句,老夫以为,此事最好不要让逢军师知晓了。他如今是盟主的人,可盟主昔日还是董卓的人,说是闹翻,可渤海太守盟主不是也接下来了……再看如今,袁盟主能坐上盟主这个位置,是时势所为,却也并不一定能够脱离干系。”
眼眸在话语说到一半时就突然一眯,董昭静等田丰说完,语调阴沉道:“阁下还得慎言。”
“呵呵,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墙牢不牢靠,董军师就不想知晓?我看呐,这事一旦做了,那些刺史太守,一个都不能信。谁知道其中有没有和董卓有干系的。我等便私下里查。正好看看这帮忠臣义士可有异心。”
田丰说到这里,又喝了口水,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笑道:“老夫倒是差点忘了,昨夜老夫看过董参军的家世。听闻董参军还有个亲弟弟在张陈留麾下。不若叫上他如何?以免他生出一些意外来。参军可得看紧了。实不相瞒,我家主公此番推行比试,可有广撒网多抓鱼的念头,倘若被我家主公留意到家弟,招揽了过去……”
董昭脸色阴沉,这个消息听来可并不让他感觉愉快。
既然董访已经被刘正知晓了,还被知晓董访与他立场不同,若是刘正朝董访栽赃嫁祸,他也未必能够逃脱袁绍以及逢纪许攸等人的猜忌——袁绍那人的品性,董昭接触一番就看出来了,看似礼贤下士,但内心却极其多疑,若非他如今无处可去,袁绍麾下也算一个好归宿,老实说,他并不是没有离开的念头。
他告辞离去,此后思来想去,借着寻找刘正为名头,带人去找了那名田丰的仆人,随后一番审讯,与田丰说的出入不大,他未免被骗,还特意却找了与田丰随行而来的樊阿,又询问了车焕等人樊阿过来的时间,以及过来后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
到得确认那仆人说的应该没问题,他便去找了刘正。
刘正此时正因为田丰被抓而苦恼,还特意去找了曹操等人商量捞人的事宜,得知董昭找上自己,自然是迎了上去。
董昭开门见山,也没保留,就将田丰的那些话跟刘正说了。
这其中实际上还参杂着董昭的一些私心。一方面,他在说话时观察刘正,想从刘正的表情中看出一些破绽,另一方面,他也想让刘正厌恶田丰,到时候,以田丰的才能,想来由他出面,袁绍也会重用田丰。
只不过刘正没什么表情变化,知道是田丰的意思,立马笑道:“董参军可有感觉到我家元皓公的诚意?他对你如此坦诚,便是觉得你能担当重任。不若待得刘某自证清白后,你便过来一同辅佐刘某如何?”
这已经是第二次刘正语言上有招揽他的意思了,董昭自然不会当真,肃容道:“敢问刘公子可否答应田元皓的提议?如若……”
“有什么不敢答应的。我还实不相瞒了,这次比试选贤举能,都没与董参军相识相知来的重要。只要能让你相信刘某的为人,来多少人看着刘某都无所谓。”
刘正一脸豪迈,然后又凑过去,“不过,董参军,我觉得以你的眼光,也应该看得出来,纠察董卓证明刘某清白一事,根本就是浪费时间。倘若如今我等在攻打董卓,刘某直接前去打一仗,你哪里需要在这里跟我磨嘴皮子?”
“此事我家主公自会定夺,还请刘公子告知此番比试之中,负责调查此事的人手,他日就有董某跟他共谋此时。”
“李成,张曼成,你找谁都行。他们其实也不知道这么多,有一些都是我跟元皓公暗地里的打算。以董参军的本事,想来也能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所知道的所有。那我便交给你了。你派来监管我的人嘛,随便来。闵别驾那边的人也行,只要能让他知道我的诚意,然后给我放粮。”
刘正说到这里,提议道:“哦,这件事情要展开,我觉得可以让刘某去找那些太守打探一番。肯定有人背地里也在查这件事。你将调查董卓细作一事扩大到整个营地,那些太守跟刘兖州麾下未必没有人会帮忙,亦或也有人露出破绽来……自然,其中若是有人陷害刘某,董参军也得帮忙留意一下。刘某这名声……呵呵,不去说它。不过刘某却也看不惯别人诬陷。”
董昭点点头,告辞离开,不久之后,他倒也同意了刘正的意见,大动干戈,将调查董卓细作的事情推广到了全营,顺带着,他也在各个营中物色能够相信的人,另一方面,也通过李成、张曼成,收集着营中情报。
这件事情既然要做,他自然派出了一部分心腹参与到李成张曼成的工作中,还派出了逢纪的手下明面上做这些工作,只不过逢纪的手下大多有些不上心,没什么进展,反倒是李成张曼成那边,只合作了一日,营内许多他以前打探不到的消息都明明白白地放在了他的案几上。
谁与谁关系不好,谁的体力好,谁的箭术厉害,还有谁烂赌成性,欠钱不还,对哪个阵营有敌意,家里有什么人,有没有生病……一些重要的不重要的,细致的粗略的,什么消息都有。
有心腹幕僚倒也觉得张曼成、李成等人收集的情报有些可笑,哪里有这么琐碎的,还觉得两人可能是在给他们找麻烦,但董昭却笑不出来,反而从中感觉到刘正部曲对于情报的敏锐嗅觉。
因为看似无用的消息,总能在不禁意间透露出目标的诸多软肋,也能够看到长处与人际关系,联想到刘正与曹操的那首招贤诗,刘正分明是在真心诚意地调查一个人的底细,从而分辨那人的能力,度量招揽的力度。
另一方面,刘正倒也将值得董昭信赖一同做这件事的几个人物名单交了出来。其中包括刘政、闵纯这几个中立人士,以及几个平日名声不显的人物,其中还有他的弟弟董访,以及依附桥瑁但没有投诚的陈宫。
这其中,关乎董昭与董访的资料最是详细,军中无聊,最是八卦,董昭这次替逢纪做事,还引起军中全面调查董卓细作之事,自然为人所熟悉,想要挖出他的底细绝对不难。
不过让董昭无可奈何的是,刘正大概是知道关乎董昭的资料那些幕僚不会翻,还在里面加了那首《短歌行》,用的还是正楷,算是针对他喜好笔墨做出了讨好。
他当然觉得刘正有些无赖行迹,却也不可否认,刘正这么殷勤地帮助他调查董卓细作之事,还这么直白地奉承他,他也是颇为受用的,所以他投桃报李,花了很少的时间,就将那些杂七杂八、寻常人可能需要花很久才能有头绪的信息都归拢整理了出来,送了一份回去给刘正。
当然,另一份他也会自备,等到时候送给逢纪,或许也有大用。
然而,也是因此,董昭也在纠结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逢纪。他知道逢纪这人其实能力不足,那天刘正刚来,当着众人的面说逢纪“果而无用”,他虽然觉得刘正嚣张跋扈,但这个词……真的很贴切。
如果让逢纪知道,董昭能够预料到,逢纪说不定会从中作梗,还有可能试图去收拢李成、张曼成,乃至想要利用刘正部曲做些具有倾向性的事情。
可是不说,他很可能得到逢纪的猜忌,那首招贤诗更是会成为把柄。
只是刘正的书信中也强调了不想逢纪参与到这件事情中,还直言根本信不过袁绍,如果逢纪参与,李成、张曼成就不会配合董昭继续下去,大不了鱼死网破……鱼死网破后面,还有涂改的痕迹,但“诬陷董访,离间足下”的字眼也不难看出来。
想来是故意被看出来的。他刘德然还真是地痞无赖……
不过董昭考虑再三,还是没有选择告诉逢纪,准备到时候将功劳都给逢纪,朝逢纪找了个借口无法抽身,在全力调查此事后,便结合自己的判断,率先找到了闵纯。
闵纯自然有些惊愕,但还是同意了此事。董昭能够想到,闵纯作为韩馥手下,想来是不希望送过来的粮草白费,能做成一些事情,自然是要做的。
此后,他又找上了刘政,虽说他也好奇刘正与刘政并不对付,为何还会拉这个人下水,但在见过刘政之后,他隐约感觉到,这两个汉室宗亲的关系,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恶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