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城外大营之中。
有几名医师在帅帐外的空地上各自忙碌着,或是煎药或是翻着竹简讨论着什么。
操戈持剑的将士巡逻、交流,来来回回,在营地里进出不止,原本该是有不少将军、军师来往的帅帐外却是有些清冷,只有几个人或站或坐,不少士卒路过附近的时候,就会朝着那里的马车打量,目光多半敬重而沉痛。
身着铠甲的年轻人蹲在一处挂满了弓箭的营帐内吹着滚烫的稀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拉着帷幔远远地看着,同帐的袍泽叫了他几声,他摇了摇头声称自己身体抱恙不想出去,玩弄着北中郎将给他的特权,目光好奇而凝重地审视着远处坐在席子上身披丧服的年轻人。
帅帐外的空地上咳嗽不止,偶尔响起张飞痛嘶的声音,甘始有些不好意思地扯断针线劝慰安抚,随后又按照卢植叫来的医师的指令,用热毛巾擦掉那些血迹,给伤口敷上草药,绑上伤布。
一番折腾,张飞额头满是冷汗,硬气地起身穿上衣服,披上丧服,持着蛇矛站到刘正身后时,已经被甘始处理完发炎伤口,换了丧服的刘正有气无力地坐在席子上,也没管文不文雅,压着衣摆有些虚弱地咳嗽着与对面跪坐在坐垫上的卢植说话。
关羽拄刀候在一边,留意到张飞瞥了眼刘备后望过来的眼神,丹凤眼微微一睁,张飞会意微微摇了摇头,关羽便也点点头,放下心来。
此时两人这番交流,针对的是当初刘正在马车上的那番言论,之前张飞没怎么听清楚,关羽后来也解释过,两人自然都不愿意再与刘备结拜,但那次交流,张飞其实也预测过,若刘正真的死了,他们如果没死,可能真会按照刘正的遗命与刘备走在一起,光复刘正这一脉的荣光。
此后一个多月,看着刘正虽然迷迷糊糊,但没有性命之忧,两人心想还有挽救的可能,张飞那些心思便也放下了。
这时张飞摇头,也是表明决心,表示自己不会与刘备道歉当日那番恶作剧的事情,甚至搭理刘备都不会做,关羽便也放心下来,起码有张飞跟他站在一边,便是刘正要介绍自己给刘备认识,也有人能陪他一起用沉默抗议。
“自涿县到故安,再到过来这里,咳咳……事情经过大体上是这样。这番事情其实子章兄说了,老师再问我,没,咳咳,没必要的。如今我落魄至此,残破之身,说出这番话来,旁人看了便会觉得带了几分心酸,徒让人可怜罢了。”
刘正捂着蒙在嘴上的布接连咳嗽了几声,刘备跪坐在卢植身侧,已经泣不成声,卢植也目光含泪,有些疼惜地拍了拍刘备的肩膀,随后抹着眼泪朝刘正叹道:“可怜什么?当为人敬畏!当为人敬畏啊!便是为师,都未曾料到你能有这番丰功伟绩……德然,数年不见,你着实让为师刮目相看呐!元起兄要你夺情,想必也是要你之名为天下人所知……为师说句不吉利的,便是他日你真的入了土,也能让圣上知道你们这一脉,还有人惦念着大汉国祚!元起兄要做的,定然是此事啊!”
他朝着北面跪拜磕头,抹掉眼泪的眼眶里又噙出泪水,“元起兄高义,为了大汉国祚,能做出这般事情来,如今入了土,卢某却连看都不能去看你一眼,着实让卢某心下不安呐!”
刘备也随同卢植磕头,抬起头时额头通红一片,捂着心口一张脸完全哭花了,“叔父啊,备不孝,未能为你守孝,备着实不孝啊!”
“兄长,不若你……咳咳,回去吧。”
刘正咳嗽着说道。
关羽张飞对视一眼,脸上各自肌肉抽搐,卢植也抹着眼泪从指缝间打量向刘正露出来的眼睛,试图看出点什么来。
哭声一滞,刘备扭头望向刘正,暗自捏紧了拳头,哭道:“德然,叔父叫你夺情起复,为兄又怎忍心看你如此模样还不能回家尽孝?为兄在此助老师一臂之力,你也好早日回去,为叔父……”
“不,兄长。我的情况你也了解,我若,咳咳……回去,徒增伤悲。为了我娘,便是老师这边攻克张角还朝,我也想临终之前,让我二弟三弟带话回去说我西征打仗了。我娘也好有个念想。我爹与你情同父子,你就代我回去守孝吧。他日我若死了……咳咳,我二弟三弟回去与你汇合,有他二人助你,你也能为我刘家建功立业、开枝散叶。”
刘正这番话出口,半真半假。
老实说,他就是不耐烦刘备痛哭流涕,有心试探刘备到底会不会回去。
若刘备回去守孝,他念着这份情,往后也会按照刘始的遗命兄弟和睦。
便是他这次意外死了,考虑到刘备与关羽张飞之间的纠葛,他也算是让刘备证明了自己的重情重义,他日关羽张飞受他临终托付,想来看刘备如此也不会拒绝。
可若是刘备不回去,他也算解开了心中的困惑。
毕竟,前世有不少人针对刘备的城府做出过讨论,有人说装的,有人说装一辈子也是真,此前他对刘备颇有敌意,主观不待见刘备,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而刘备对张飞的那番态度,因为张飞侮辱,也说明不了什么。
只有刘备假仁假义地回绝掉他的提议,坚决不回去,才能证明刘备真的是口蜜腹剑,心有城府之人。
至于刘备回去,要么是真的重情重义,要么便是真的懂隐忍了——关乎后者,刘正也无所谓被刘备惦记上了,反正他现在就是无聊闹着玩的,连卢植从朝堂带来的医师看起来暂时都对他的伤寒没办法,眼下他到底能不能坚持到南阳,南阳又有没有人能治还不知道呢。
当然,就算他度过这道难关了,那刘备也不可能拿他怎么办,就刘备那种道貌岸然的家伙,绝对不会明面上动手。如果暗地里下刀子,凭着李成等人,还有他自身的武艺,也绝对不会惧上三分。
“关张二位兄弟之骁勇,为兄早已有所耳闻,也知晓他二人情真意切,既然与你结拜,定然会与我携手并进……”
刘备扫了眼在刘正这番话后微微变色的关羽张飞,泪眼盈盈,丝毫看不出一丝怀恨在心的神色,“可叔父心怀天下,备又怎能辜负?备与你一道回去。不论你如何,到时备都到叔父坟前负荆请罪!是为兄没有照顾好你啊!”
刘正闻言心中好笑,抬手目光含泪道:“兄长恩义!正……咳咳……”
胸腔突然一阵发痛发痒,刘正剧烈咳嗽几声,紧跟着,他喉咙阵痛,卧倒在地突然大咳不止。
“大哥!”
关羽张飞连忙去扶,顾着烧药的甘始也赶了过来。
卢植急忙上前,刘正随即抬手阻止道:“老师,莫要,咳咳咳咳……莫要过来!”
他咳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拉了拉嘴上的布,就看到布上血红一片,当即变色。
特么该来的终究来了……
这几日刘正早就意料到咳嗽不止,终有一日会恶化,眼下这片血迹,明显代表着伤到肺腑了,难不成这就是兄弟阋墙的后果?
他妄图打压刘备,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刘正擦了擦咳得泪眼迷蒙的眼睛,摆手打断关羽张飞的询问声,望着刘备俯身向前的姿势,还要说话,就听见一声公鸭嗓的大喝声:“哟!军营之中何人咳嗽?怎也不见人赶出去……卢中郎将?你乃国之栋梁,军中统帅,怎会如此不识大体?如今张角在前头可负隅顽抗得紧,你莫不是想让我等这些精锐之师死在瘟疫之下?你是何居心?!”
那纤细尖锐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带着极度的不耐烦与敌意,刘正怔了怔,有些模糊的视线里,依稀望到一名阉人打扮的中年人自远处营帐之内出来,大热天的还带着高高的宦官帽,边走边朝着卢植趾高气扬地指指点点着,却无人敢出言顶撞。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脑海之中掠过一些念头,随后定睛望去,望着系统中“人物:左丰”这几个字眼,目光之中杀机凛然。
“哪来的野小子,还穿着丧服这等不吉利的东西!你还瞪左某!左某在官家,在赵车骑手下办事,还没受到过这等侮辱!”
左丰一步步走过来,走到空地边缘,挥手大喊道:“来人,赶出去!披麻戴孝,莫不是来为我抗贼雄师送丧的?你们这些个兵痞莽夫,就没一点眼力劲!还得左某帮着你们排忧解难!”
眼看左丰颐指气使,远远近近不少人驻步停留,有人黑着脸脚步上前,随后被人拉住,也有人皱了皱眉,还要凑上去耳语一番,就见一名刚加入射声营不久的年轻人端着瓷碗急匆匆地出了营帐凑了上去,“左黄门!说的在理啊!我等都是兵痞莽夫,还真没留意过伤寒之事。左黄门,你离得稍微远一点,这伤寒可不能离得太近。他们不要命,你贵体紧要,为官家办事,可不容有一点闪失。”
那年轻人说着话,凑近左丰的时候脚步一踉跄,那滚烫的稀饭便倒在了左丰身上,左丰烫得浑身一激灵,公鸭嗓还要喊,那年轻人正慌慌张张地凑上去要去扶,就见耳边“咔!”的一声,紧跟着,左丰的脑袋上插着一枚小小的箭矢倒了下去。
左丰瞪大了眼倒在身前,年轻人脸色一白,幸灾乐祸的想法刚刚浮起来,就瞬间沉了下去。
他扭头扫视,就见卢植挺直了后背,刘备脸色震惊,远远近近有不少将军、军师脸上保持着错愕的神色。
巡逻的士卒脚步停滞,有骑兵骑马奔行扭头呆望着,随后那马匹直直朝着人群撞了过去,带起哀号声一片。
慌乱声中,帅帐旁一片寂静。
他咽了口唾沫,侧目过去,就见刘正抖了抖袖子,咳嗽一声,“不好意思,手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