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柜处,留着缕山羊胡的客栈老板木然杵在柜上,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模样。
他一只手搭在算筹上来回拨着算子,另一只手拢在身下将钱箱处,将里面的铜子扒拉的来回作响。
看了眼踱步走到柜台前的顾轩,耷着眼皮循例说道:
“续住加一钱九分银子,酒菜另算。”
话音一如昨夜那般干涩苍桑,好似受潮的老式收音机发出来的机械声一般。
顾轩神色却有些莞尔,从褡裢里数出银钱放到柜上,笑着说道:
“敢问老丈,这附近可有出售弓矢的地方?”
“弓矢?”
老道听他此言终是抬起了眼皮,面上却仍是那副木然的样子,摇头道:
“近些日子南边不安稳,你说的那东西是杀头的买卖,这行早就没人干了。”
杀头的买卖?昨夜那一箭穿手的架势可历历在目,心神‘焕阳昌’听到的对话也做不得假不是?
“老丈,我早些时候在街上听人说咱这三友客栈的老板有个女儿,年纪正与小道相仿。”
顾轩看这老头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想起昨夜对他那句别有所图,邀功搏名的的评价心中阵股玩味,继续试探道:
“小道还听说,她使的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
怎料这老头却一挥手:
“真人听错了,小老儿这般年纪能有什么女儿,倒是有个孙子,今年不过才虚岁十七。”
他说话间那撮山羊胡子索索抖动,冷笑道:
“至于你说口中所言什么百步穿杨的箭术更是无稽之谈,一个小娃娃而已,哪会有这般本事。”
顾轩听到这里也算是明白过来,这老棒子摆明了是要同他打哈哈,不愿承认瞧见了昨夜杀人灭口的事情。
“哦,许是贫道多吃了几杯豆酒,听错了也没准。”
顾轩说罢笑了笑,他本就略带几分调侃之意,到了客栈老板这个年纪,再想铁树开花倒也当真有心无力了。
那老头却面色不愉,皱眉说道:
“我这客栈干的是清白生意,真人要是再半夜攀窗跳出去乱逛,可休怪小老儿不讲情面,做出什么逐客的事来。”
顾轩却是耸了耸肩,有些不置可否。
“清不清白的天晓得,那将狼烟席卷南边天下的叛军主帅也说自己是在一片赤诚欲清君侧,皇帝老子他又能做何?”
客栈老板勃然变色,怒道:
“祸从口出,小道士莫要仗着一柄铁剑就敢言行无忌。”
顾轩听这一声断喝,下意识间摸了摸下巴。
说到底他是个现代人,虽然对这片世界已经了解的七七八八,可对于那些封建礼教之类的东西,潜意识中就没诸多敬畏。
不过昨夜人家多多少少也存了替他解围之心,顾轩调笑之余也不敢太过放肆。
两人正相互试言语探间,那个原本杵在门外招呼食客的小厮突然窜将了进来,捧着根长长的竹蒿跑至前台,慌张道:
“不好了东家,您瞧那个怪人寄存在店里的竹竿是不是比昨天短上了好一截。”
店里的食客听小厮一阵倒豆子似的连篇快语不由觉的好笑,再瞧向他手中那截竹蒿。
长长的,细溜溜的,除了上面竹节多一些外并无甚么出奇的地方,于是纷纷开始出言打趣那个小厮:
“一根破竹竿子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小哥你慌张个什么劲?”
“就是就是,许是那个推车的挡住手给顺路截掉了一根也没准,大不了你等会去园子里再砍一根补给他就是了。”
那仆役小厮听这七嘴八舌的调笑也不搭他们的话头,只努着嘴巴,面带惶然,苦哈哈看向客栈老板。
顾轩正要行上楼去,瞧见这一老一少古怪的面色又听下脚步,从那小厮手中接过竹竿,端详了片刻后朝他问道:
“昨日客栈里可是住进了一批押货的镖师,或者是行脚商一类的队伍?”
“真人神算,您是怎么知道有队商户的?”
那小贩倏地抬起头来,刚要同他搭话,瞧了眼眉头紧攒,摇头叹息的东家,愣了一瞬又复抿住了嘴巴,低眉耷眼的杵在一旁不敢再行多言。
顾轩见状只得又将目光转向老头那撮索索抖动的山羊胡子,无奈道:
“敢问老丈,昨日那人留下这竹竿子时,可是插在了后园的墙角位置?”
客栈老板面色蓦然一变,将那小厮打发出去招呼客人,这才将顾轩领进楼上客房,拱手道:
“方才楼下人多耳杂,小老儿不便多话,敢问真人可是瞧出了什么玄机?”
都这份上了,老东西还要跟我打机锋。
顾轩也不理会他那一脸真诚的请教模样,自顾倒杯茶喝了,笑道:
“老丈洞若观火,又何故跟小子明知故问?”
那客栈老头见状,略一踌躇也不再遮掩,面带忧色道:
“不敢欺瞒真人,小老儿名唤桑新鼎,年轻的时候吃过几年行伍军粮,对这些响马踩盘子的手段也知晓一二,看在昨夜那一箭之功的份上,真人有何见谕还请明言。”
“原来是行伍出身,难怪使得一手绝妙的箭术。”
顾轩心中暗暗一惊,虽知晓这糟老头子的来历绝非他口中所言这般简单,却还是将自己的猜测如实讲了出来。
说来他虽在这豫州路晃荡了许些时日,可因为那图鉴册子的缘故,打交道的不是妖鬼便是山匪。
接触的多了,他对这些绿林响马踩点时的暗标和黑话切口也多少了解一些。
比如这种在客栈中立柱竿的手法,便是豫州路响马惯用的一种暗标。
竹蒿长长竖出墙外,表示这个地方的商户已经被人盯上,同时也有告诫同行莫要插手搅合的意思。
而按着天数削去一截竹竿,则表明今夜就是动手之时。
至于选择这种竹节出奇多的细长紫竹,也是那踩点的‘暗桩’用以传达财货价值,动手时需要来多山贼匪的一种隐晦法子。
再看这竹截竖在客栈后园的墙角处,今早又被人削去了顶端一截,那些贼匪十有八九已经选好了进入客栈的位置,而今夜便是动手之时。
“这些该死的腌臜泼才,地老鼠一般的货色。竟敢将主意打到老子头上。”
客栈老板,或者说是桑新鼎听罢气的以手猛拍桌面,当即就要唤来仆役先去报官。
怎料他刚从条凳上起身,房门便咯吱一响,探进来个脸色蜡黄的脑袋,正是先前被他使出去的那个仆役。
那小厮神色忧虑,戚然张口道:“阿…”
他话音未全,却又被客栈老板双眉倒竖,怒目而视的模样给瞪了回去,只得舍了称呼,激动道:
“报官又顶个什么用处,城防司的兵丁早就被调去府里押送军械了,别人不知道,您还能不晓得那是个空壳子?”
桑新鼎却是面露不屑,冷笑道:
“几个下三烂的臭丘八而已,敢打我货头的主意,就是不来官差,凭我手上一张硬弓也能结果了他们!”
“您总说我行事莽撞……”,那小厮说话时神色委屈,明明是想据理而争,面皮抖动数下后却依旧是先前那副苦戚戚的惊惶模样,活像个因中风脸皮扭曲的面瘫一般。
他也发觉了自已的异常,背过身去以手拨弄了几下脸庞,待神色复归平常,这才转过身来瞧向顾轩,苦笑道:
“临安真人既然瞧出了这竹竿是处暗标,肯出言提醒想来定是有法子对付那些响马,您常说我行事莽撞,为啥又不问问他的意见再行其事,万一来的都是些江湖上的好手,您…”
他话至一半突然顿住,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好虎架不住群狼,外加客栈这种地方逼仄狭小,弓失又不便施展,就是手上功夫再好又怎敌的过一众贼匪夹击。
桑新鼎也知兹事体大,小厮当下所言不假。
他长叹一声后复归坐于凳上,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拱手瞧向顾轩,神色复杂道:
“还请真人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况且老丈昨夜发矢相救小子于危机之中,又岂敢坐视不理。”
顾轩说话间站起身来,行至桑新鼎身旁抚手摸向那块被他一掌击到木纹开裂的桌面,心中不由暗自生惊。
这等迅猛的劲力,又岂能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头所能催出。
“小道曾听家师提过,豫州路有个精研于地煞‘假形’之术的火工道人名唤丁行丧,一手玄法虽不及道门易胎化形的神通,却也可将人的容貌变幼为老,易女为男。”
他也不管身旁桑新鼎听罢此言后,眼中霎时间溢出的杀气和那微微抽动的脸庞,接着说道:
“只是听说后来那丁居士的道侣被邪道所害,为躲避仇家只好带着幼女加入了朝廷武德司,就此在豫州路匿去了形踪。”
一语既罢,顾轩看了眼浑身筋骨都紧绷而起的桑新鼎,解下身后佩剑以示心诚,躬身颔首朝杵在一旁怔愣的小厮行了个道礼。
“昨夜小道身陷困境性命交关,还要多谢姑娘仗义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