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轩刚踏入紫虚观山门,一股浓郁的药香味便铺面而来。
按理来说‘外丹’这种东西夺天机造化,大药将成时应该色味内敛,防止引来妖兽窥伺才对。
可元景老道这炉劳什子‘的接命丹’却是异香满院。
那香味初闻时如同花苞芬芳馥郁,俄而又变成莹莹朝露似的清香沁入口鼻。
顾轩不由深嗅了几下,顷刻间竟是眼泛迷离,昏然欲睡。
原本他融合原主记忆后,有关紫虚派几位师兄的形象一直都是隐晦模糊的片段。
此刻吸入这丹香后,竟然逐渐变的清晰起来。
起先还是一些正常的记忆碎片,慢慢的,顾轩的感观变的诡谲起来。
那几位师兄容貌像是自远方虚无中映入眼帘,数道不同的声音窃窃响起,犹如厉鬼附耳在旁絮语蛊惑。
“我们不是都升仙了吗。”
“可为什么小师弟还在苦海中沉沦?”
“师傅不是说过吗,他是大家的载体!”
蓦地,一颗挤满整片视野的脑袋涌了过来。
那个原本清逸俊雅,翩翩公子一样的三师兄神情痛苦难当,面色狰狞看向顾轩。
“升仙就是个骗局,不要被师傅变成那种不人不鬼的怪物。”
话音未落,三师兄那放大后显的可怖渗人的七窍中冒出森然黑雾,脸上皮肤竟是寸寸龟裂。
“逃……”
伴着一声瓷器碎裂般的脆响,他那双满是血丝的巨大瞳孔中露出一丝茫然。
嘴唇犹自嘟囔了几句后,那张硕大的脸庞终是炸裂碎开,化作丝丝青烟消失在视野之中。
“幻觉吗?”
顾轩将舌尖探入双齿狠狠咬了下去,伴着一阵激灵的痛意后悠悠转醒。
回首望向山间,此刻晨气将凝,淡天琉璃。
旭日隐在远山云雾之间,绚丽朝霞映的山林间一片深红,好似刚才的经历只是场短梦惊回一般。
莫名的,顾轩心头升起一股子悲切的情绪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刚才那番遭遇也能看出,三师兄应该是永远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可我根本都不认识他……”
穿越这种事情,到底是他承继了原主的身体和记忆,还是原主融合了他前世的经历?
眼看就要上升到庄周梦蝶,哲学三问的高度,顾轩忙甩了甩头清空这些杂乱的思绪。
现在可不是伤春感怀的时候,院中还有个准备将他练成‘接命丹’容器,意图夺舍重生,再续一甲子寿数的老狐狸正在掐着点等他。
…………
紫虚观丹房前,看到炉火渐熄,灰烬纷纷的景象后顾轩神色骤变。
原本按着几位师兄消失的间隔时间来看,他以为元景老道至少要在第七日过后,也就是今夜子时才能练出这炉丹药来。
可看如今这副场景,怕是到不了午时他就得遭了元景老道的毒手。
虽说不清楚‘接命丹’的炼制方式,可这种旁门邪术的原理顾轩也大概知道一些。
无外乎就是封镇魂魄后灌入丹丸,将夺舍所用的躯体蕴养至与药性相契合之后,再舍去自身皮囊以阴神夺体。
不知为何,这些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一点点在顾轩心头浮现。
一时间,惊的他连走进丹房的脚步都变得异常承重的拖曳,先前上山时那股子拼命三郎似的狠劲也变成了自我怀疑。
“元景真人修了这么些年道法,光凭一把燧发火枪真的能搞定他吗?”
顾轩不得而知,时下心中惊疑更甚。
不过根据记忆来看,所谓的修道之人并无传说中那般神异非凡。
别说飞剑取敌首于千里之外,朝饮北海露,夜宿南山云这样的神仙手段。
有些玄门正宗的弟子修了一辈子,甚至连练炁化神,体生法力这样的门槛都跃不过去。
而且修道之人虽然练炁内养,却也是血肉之躯。
同样惧怕刀劈斧砍,明晃晃的刀片子砍上去也会卷起肉茬来。
可看元景老道对于抽魂夺魄之类的术法如此熟稔,几可信手捏来的样子很难保证他将魂魄修炼到了何种境界。
若是一枪干翻之后再纱布擦屁股给他露上一手,使出什么阴神或者阳神离体之类匪夷所思的法术来。
比如那老狐狸威胁他时说过的,将魂魄炼成灯芯后受永世煎熬的恶毒法子。
那可真就是红药水抹疖子,治标不治本了。
“但愿那办法好使吧!”
顾轩摸了摸腰间的燧发枪,目前也只有这种在理解范围之类的东西才能给他带来些许安全感。
虽说心中惊惧,这临门一时也再无退缩的机会可言。
他如今三魄残缺,就算跑下山去又能怎样。
多半还会引起元景那头老狐狸的怀疑,为了多苟活几天而死的更惨。
“妈的,不能犹豫了!”
顾轩摸出燧发枪再三检查一番:“是死是活,就此一搏…”
他眼中涌出几缕视死如归的狠厉来,撩起衣袍遮住火枪走了进去。
…………
丹房中烟雾缭绕,异香弥漫。
元景老道面无表情,枯木一样盘膝坐在丹炉后的蒲团之上,身形映在烛光中略显飘忽。
除了丹火带起些许燥风,吹的他胡须微微颤动外再无半点动静。
就跟个尸解坐化了蜡像一般。
顾轩并未着急动手,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元景老道之前还会不时下山一趟,如今一动不动枯守在丹房之中,这炉‘接命丹’多半已经到了开炉的时间。
这也意味着他这个‘载体’,此刻再想逃命也没了机会。
“老东西倒是耐心惊人!”
心中暗骂一声,顾轩一步一顿慢慢靠近丹炉。
许是躯体受损的原因,才不过七日时间,原本精神矍铄的老道竟然已是眉眼耷拉,老态尽显的模样。
顾轩才刚靠近丹炉丈许,元景老道双目骤然睁开,手攥鸾尾拂尘看向顾轩。
“族里的事处理好了?”
“嗯!
顾轩语气沉重。
“但愿你没做蠢事,要是有不开眼的寻上山来,为师手上也不介意再多上你几条家中族亲的性命。”
老道捋了捋手上的白鸾尾,这种狠辣绝情的话语在他口中居然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来。
两人双目相接一瞬。
丹房又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师傅心怀鬼胎,徒弟暗怀杀机。
相视无话,皆在不言之中。
“师傅”
顾轩抬脚跨过丹炉,似是余悸未消道:“我刚看到三师兄他们了。”
“嗯,丹气外泄,你看到什么异景也在情理之中。”
元景老道依旧古井无波,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我记得,刚上山那天是个寒意凌冽的三九天!”
顾轩加重了语气,神色悲怯道:
“我还记得那年年景不好,观里没有合身的袍子,师傅蹲在油灯前将自己的棉袍一针一线改成了我的身子大小。”
他絮絮诺诺,念叨着原主记忆里那些点点滴滴的过往。
虽说已经捅穿了那层窗户纸准备生死相搏。
他还是想尝试一下,能不能用这种方式唤起元景真人对心底对幼徒的那丝温情来。
“以前你三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决计说不出这种话来,看样子失了三魄倒是不像原来那个临安了。”
“入门的时候我有没有教过你,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而人遁其一。”
元景道人神色揶揄,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甚至泛起了些许嘲弄意味:
“你觉得,为师会因为这些俗世情感而舍弃了长生大道?”
顾轩摇了摇头,“师傅口传心授,恩深似海,我也知道您不在乎这些。”
他接着苦笑道:“临安只是想用这把以前常用的篦子最后再替师傅梳一回头。”
顾轩神色平淡,坦然中带着些许伤怀。
就连元景真人这种修了一辈子道的老狐狸也没从那双眼里里看出什么异样来。
他哪知眼前这个弟子早已不是他那个懵懵懂懂的幼徒临安道人。
而是一个毕业后见惯了领导丑恶嘴脸,习惯与人虚与委蛇的挂逼现代青年。
顾轩也是在赌,元景道人毕竟不是那种绝情寡性,斩去恶欲三尸的陆地神仙。
他就是要根据这些天融合的记忆加上自身推断,来赌师尊元景道人对他这个幼徒尚有一丝怜爱之情。
元景真人发长易结,他看了看自己那头乱糟糟的银丝轻叹一声。
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长生仙梦弄的师徒反目,亲手将五个从小养大的徒弟送入了丹炉之中。
弹指间八十余年恍若一梦,这一路行来他又丢掉了多少东西?
可事已至此,如今又能做何。
或许是想起过往经历动了恻隐,元景老道良久后点了了头,算是默认了他的提议。
顾轩心中涌起一股狂喜。
只要能够近得身前,一火枪下去,管你是玄门真人还是陆地神仙,保管都得跑去找道祖他老人家论道。
他竭力控制着不让情绪浮现于脸上,等到惊惧下加速的心跳回归平常。
这才一手摸向腰间,一手持那只篦子一步步行到了元景真人身后。
师徒二人像是又回到了往日紫虚观那种平静的生活。
根根尺余长的银丝在顾轩手中逐渐捋顺,连同飘进发丝间的那些炉灰都被一道梳了下去。
元景真人舒适的闭上眼珠,似乎很是享受自己关门弟子这熟悉的手法。
猛然。
头上原本柔顺的篦子突然变成了冰冷的触感。
他自持甚高,潜意识就认为那个木头似的徒弟就算敢鱼死网破也决计无法伤到自己。
因而也未转身,只是借着烛影,瞧见顾轩拿着个铁棍似的物什抵到了自己头顶。
天色欲晓,晨光透过窗棂照进丹房。
却瞧见那东西后面竟还按着个木质的手柄,虽不是法器,右侧拱起的铁钳上竟然擦出星星点点的火星掉落在脸上。
元景道人神色一凛。
“这是什……”
“轰…”
烟火在他头顶暴散而开,丹房中响彻一声闷雷似的巨响,震的周遭烛火都阵阵摇曳。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就是真的神仙来了也无法躲闪。
那浑圆光滑的铅丸在火药的催动之下威力惊人,击穿元景真人的头骨后紧接着从右眼眶炸开一个大洞崩了出来。
“你…”
元景真人受此重创竟然还挺着身子不肯倒下。
他仅剩的那只左眼也被鲜血蒙上了一层赤红,狠恶中带着不可思议盯住顾轩。
那副可怖的模样活脱脱像个从地狱趴出来的恶鬼。
“畜生,你竟敢弑师!”
他悔狠欲狂,狠不得舍了那具躯壳将顾轩寝肉食皮。
日夜不眠守在丹房中,不知冒着风险下山抽取了多少凡人魂魄才练出这炉‘接命丹’来。
可如今堪堪一线之时却因心生怜悯,叫那个平日间毫不起眼,人畜无害的幼徒给毁了身躯。
如今功败垂成,他怎能不悔,怎能不恨,又怎能不狂。
“啊…!”
日光刺破朝霞铺向崂山,整座紫虚观中都回响着元景真人的咆哮声。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竟敢断我长生仙路。”
“我要将你魂魄炼成柴薪投进丹炉,叫你日夜遭那业火焚身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