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时间转瞬而过。
这种每日都处于惊惶难安,生死未卜还没手机没wifi状态下的鬼日子让顾轩备受煎熬。
虽说吉宁县号称乃是河间府繁华首善之地,勾栏食肆遍布街市。
可他此刻就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小道士而已,对于这类古代市景也没有多大的猎奇心思。
这几日来,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二件事就是跑去那十多家铁匠铺,拎着一沓图纸挨个查看那些火枪零件有无纰漏。
所幸吉宁县以冶炼锻造兵器的技艺闻名于西南三州。
那些锻铁的师傅虽说对顾轩花费重金,铸造一个看起来毫不实用的小零件很是费解。
却还是按着规矩不敢懈怠,将其从一块块小铁胚逐渐锻打成了图纸上的器形。
不能说分厘不差,毕竟古代工艺水平有限,总得来说还是有些不尽人意的地方。
好在燧发枪这种十七世纪的产物比鸟铳也精妙不了多少。
区别只是在击锤的钳口处上夹一块燧石,射击时扣引扳机,将燧石重重地打在火门上引燃火药击发而已。
吉宁镇,青云客栈中。
桌子上放着几颗森白发暗的铅弹。
顾轩正按着样式雷留下的图纸,小心翼翼将这只燧发火枪组装起来。
比起手中燧发枪的大小零件,那几粒小小的铅丸浪费了顾轩不少功夫。
他寻遍了整座县城的铁匠铺,也没找到个能将铅水化成圆珠的磨具。
而那些老师傅用失蜡法做出来铅丸不是大小各异就是呈椭圆形状,压根无法当成燧发枪的弹丸来使用。
最后还是迫于生死压力的顾轩灵机一动,想到了滴水成珠的法子。
他将烧红的铅液定量从半空滴下,忙活了一下午总算才挑选打磨出六颗大小相等,形状浑圆的铅弹来。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上山一搏。
元景真人那只老狐狸手中押着顾轩三道残魄有恃无恐,算好接命丹出炉后夺舍续命的日子,只给了他短短七天的时间。
而如今已是第六天傍晚。
或许是受到了原主情绪的影响,越是临近返回崂山的时间,他心中就越是压抑不安。
那处承载着往昔对道法和师门情感的地方,现在却像是一只撑开獠牙的巨兽,静静等着他自投罗网。
“是时候了,干特娘的,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顾轩下定了决心后,手拍桌面应声而起。
脚下那个原本用来煮茶的小火炉上此刻正熬着一小块猪油,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油腥味。
他将不久前从店家那里要来的碎布片浸透猪油,再将铅弹一颗颗包裹后推进膛口。
这只燧发枪毕竟是用磨具翻制加锻打的方式制造而成,没有多少的精巧可言。
这种用油布包裹铅弹的方式一定程度上可以蹭加膛管的气密性,近而增加燧发枪的射程和精度。
确保火枪能够正常击发后,顾轩从随身行囊里掏出祖师爷的神牌摆在桌上。
他如今顶着紫虚派临安道人的身份,习惯下按着记忆循规蹈矩给祖师爷供酒敬香,像模像样做起晚课来。
“祖师爷保佑,但愿弟子能逃过自家师尊这道命劫!”
也不管灵不灵验,多少也算个心里安慰。
做过晚课后,顾轩重新打好行囊背到肩上,又将那只燧发枪的火门盖上以防走火。
这才将其插在腰间衣襟下,提着只灯笼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中。
根据原主的记忆来看,所谓的玄门法术大体上分为练气,内丹,祈禳,符箓,雷法等。
其旁支则是道法三千,包罗万象。
既有山医命相卜这一类的奇门遁甲之术,也有五鬼搬运,巫蛊厌胜一类的旁门左道。
而顾轩和元景真人所传承的法统紫虚派,只是玄门中一个最末流的道统而已。
虽说修的是玄门正宗,可祖师也没传下什么雷法,内丹一类的神仙法门。
元景老道靠着一手炼气化神的心诀苦哈哈修了一甲子岁月,却也只是修持出了些许法力。
会些持符祛鬼,诛邪超度的手段而已。
再譬如元景老道所练制的续命丹,虽说与诸葛武侯那北斗延寿续命的法子同属玄门‘祈禳’一类。
可这种法术必须要伤人性命,抽人魂魄做为药引才能施行,与武侯这种向天地借命这样的正法一比无形中就落了下乘。
也因宗门式微,法统不全,元景老道才在生死间的大恐惧中才走上了旁门左道。
杀徒炼丹,驱魂夺舍。
顾轩不是个徒自等死的性格,虽然他也不确定这支燧发枪能对元景老道造成多大的伤害。
正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
崂山主峰是一座只有十数里方圆,周围翻腾着无尽云海的山体。
背面断崖下的黄海常年银浪翻滚,潮涌中冲向崖底的山体,撞出震人心魄的轰鸣声在山顶听着如同闷雷一般。
如果碰上好天气,从地势低些的山间向崖顶剑台望去,阳光蒸腾起崖底的海水,雾霭氤氲间整个拜剑山好似白雾拖起的云中仙境一般。
也因为极难以登顶,地处缥缈,俗世间便多传有仙人居于其上,紫虚观最盛时,本朝天子更是多有崇奉敕封。
正是时,苍林挂晚霜,明月众星中。
崂山小径上,顾轩正蒙着头往山顶攀登。
周围不时传来稀稀疏疏的异响,他生怕亮光招来什么大型野兽。
也只得熄了风灯,单手按着燧发枪疾步行向紫虚观的位置。
好在月华如银,倒也不耽误行路。
临近山顶的这段小径异常坎坷,他正深一脚浅一脚的狼狈攀石过坡。
忽的。
隐隐绰绰的林雾中传出一道略显缥缈的声音。
“云叠星紫暗,灯火照浮萤。”
“幽幽林间影,唯月相伴明。”
那声音听着幽寂深远,却偏又似附耳在侧一般叫人字字听的真切。
顾轩闻声止步,头皮上募地渗起一层凉意。
“人,鬼?”
试问这大半夜的,谁在山林间听到这么一道半吟半唱的声响能不生惊惧。
顾轩默默推开腰间燧发枪的保险火盖,攀上山石寻声望去。
稀薄林雾中,隐隐瞧见有个持幡的道人在高处沿着小径行上山去。
“是人就好!”
顾轩长吁一口气,悬着的那颗心才放了下来。
这苍茫林夜中,能瞧见一个同行的路人莫名叫人觉的安心。
“道友请留步,等我同行。”
他喝了一声加快脚步,连忙追赶了上去。
近得身前,才发现那道人扛着一杆奇门四角幡,头带鱼尾高冠,身着绯青道袍。
顾轩瞧这他那身和那元景老道一般无二的行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敢问道兄,此行可是要去崂山紫虚观?”
空山晓夜,高低迥异。
顾轩隔着百十米朝上呐喊,惊得林间飞鸟阵阵。
高处的道人闻声回过头来,按理来说常人在这夜半山林中突然听到喊叫声多半会惊慌失措。
可那道人却是神色坦然,打了个稽首后也不再赶路,杵着四角幡怔怔呆在原地。
“道兄?”
待到顾轩近前后喊了一句,道人仿佛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他扯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幡子,笑道:
“非也,千年轮回梦幻泡影间,故地不去也罢,贫道正是专程侯在这里,等小友上山的。”
“等我?”
顾轩听的好一阵愕然,他下山的消息只有元景真人那个老狐狸知晓。
可那炉‘接命丹’的炼制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柴薪火候半点出不得差错,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按理来说元景老道这几日应该寸步不离守在丹炉旁才对,怎么会专程找人侯在山路上等自己?
“这位道兄,你确定不是去紫虚观,而是在等小道吗?”
顾轩心生狐疑,又耐心询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右手却已经悄然摸上了火枪扳机。
这夜半三更的,眼前道人虽然举止相貌不俗,可谁又能知道他是不是那披着人皮的妖鬼。
“紫虚观啊,有好些年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道人拨弄着四角幡,却像是陷入了一段很久远的回忆之中。
虫鸟咕鸣,山风袅袅。
不知过了多久,道人终于又开口瞧向顾轩。
“你神魂不全,缺了最重要的臭肺,雀阴,非毒三魄,虽能言语行走,却是命不久矣!”
“敢问道兄,你是如何瞧出我魂魄不全的。”
顾轩心头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说话间已经悄然退开了数米,以免出现意外是被他近身黏住,无法拔出枪来。
那道人却无甚动手的意思,瞧见顾轩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揶揄道:
“小友莫要紧张,贫道并无恶意,紫虚观那景清真人可还安好?”
“景清道人?”
顾轩嘀咕了一声,他道号临安,乃是‘临’字辈,属于紫虚观七代弟子。
而往上数到太师公那一代才是景字辈,距今已逾两百载有余。
这道人好生奇怪,怎么会询问一个早已做古的前辈先人安好否?
虽心中疑惑,顾轩也将实情娓娓道来。
道人杵着四角幡,神色茫然。
“大抵是日子太久了,老道只记得我那徒孙唤做景清……”
道人指着山顶紫虚观的方向:
“我道号紫阳,与小友也算有缘,这杆四角幡子是那紫虚观之物,烦请小友将它带上山去可好?”
“此地逾观中不过数里,道兄既与我派先辈有故,何不……”
顾轩吹燃风灯,抬手指向山顶的茫茫夜色。
再回头时,乌云闭月,山风骤起。
身旁那个道人已然不知所踪,仿佛从未出现在这条山径上过。
若不是那杆静静插在山道上的奇门四角幡,顾轩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因为缺少三魄而犯了癔症。
“执念不消,山中游魂吗?”
他自顾呢喃一声,猛的想起那道人刚才说自己叫什么来着?
顾轩忙从背囊里掏出那只祖师爷牌位,提着风灯借光瞧去。
其上赫然写着‘紫虚观开派尊师,紫阳真人之神’的字样。
“原来是开派祖师爷真灵当面!”
顾轩懊悔的拍了拍额头,若自己早些问出那位道人的身份来。
就算祖师爷只是一道残魂,以他老人家的眼界手段,定能想出克制元景老道的办法来。
不过顾轩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提起地上的四角幡子攀上夜色更深处。
他这次返回紫虚观,原本就没与元景那头老狐狸虚与委蛇的打算。
眼下之计想要活命,惟有趁着接命丹出炉的机会同那老狐狸搏上一搏,夺回自己那残缺的三魄这一条路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