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邺的城墙很高,很适合俯瞰全城夜色。
和庆国大多城池一样,城墙下是一圈护城河。随手一抛,酒壶落到河中,发出一声闷响。我向后,倚在冰冷的石墙上,抬手,对着酒壶灌下一口。目光移向颜府,又移到东街的温家新宅,我闭了闭眼,觉得两家府门上红色灯笼格外刺目。
明日,便是苏浅出嫁的日子。
我说过,会为她送嫁,而现在,我却希望东方永寂。
这样的希望是不是很自私?明明,我应该为她高兴的,为她能安定下来,也为给予她安定的人正如她期望那般合适。可是,我却无法阻止自己愈来愈自私的希望,即便这样只会让自己更加丑陋。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或许是在她为别人情伤的时候,或许是在揽芳居那绝世花魁对她格外在意的时候,或许是在温茗看的她眼光不同于别人的时候,或许是在颜府新来的夫子也对她存了念想的时候,或许是在自己第一次为她抗旨逃婚的时候……或许,是在更早,早到我根本就来得及没有察觉的时候。
可这么些“或许”,又有何意义?不过,一个人独饮时的凭吊嗟叹。
苏浅苏浅。
一遍遍默念她的名字,直到嘴里的酒只剩下辛辣和苦涩。
关系再亲昵又如何,我毕竟不是她的谁,不能把她死死地捂在手心里,不让别人窥探。所以,她那些细碎而动人的美好,终是会为别人觊觎。
不是没想过将她占为己有,只是我不敢,也舍不得。
我知道与周围的人相比,苏浅最信任我、也最依赖我。所以,我便更想知道,在她心里,我究竟是什么模样。一次次的试探询问,或明或暗,可最后,我却不敢再问。
因为,无论她怎么描述刻画,字里行间,我永远都与一人相关,那就是慕容薇。似乎对她情有独钟已成了我的标签,在苏浅心里眼里,我应该是永远情深不悔的那个。譬如慕容薇救人动了胎气那次,就像我哥只看到她难受一样,我看到的,也只有那个明明受了伤、还傻兮兮一心扑在别人身上的傻丫头。
黑着脸地将她拉到医馆包扎,我背过身,努力平息自己的怒气――这人怎么就不知道好生珍惜自己,总让别人放不下心!
等稍微平静下来,我回头,正撞上她感慨万千的目光――这人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你这什么表情?”我挑眉,有些气闷,“怜悯?”
她连忙摇头。
摇什么摇,做贼心虚,肯定是又脑补了我看到慕容薇疼极后各种落寞无奈恨。越想越气闷,额角一跳,我咬牙假笑道:“我看你又皮痒了吧?嗯?”
她摇头,疯狂地摇头。
看到她这副呆呆的傻样,怒气和憋闷一时散尽,我不禁想笑,于是便不再追究。
事实上,不再追究是个错误的行为,这就好比是对她臆想的默认和放纵。而后,苏浅关于我对慕容薇旧情难忘的猜测便一发不可收拾。每每对上她那双期冀甚至是带着怜惜的眼,我都不知该如何启齿,告诉她我已变心的事实。
真是作茧自缚,我在心里苦笑。
再后来,苏浅开始劝我试着接受一段新的感情时,她的身边却已站着另外一人――纪云思,洛洛的夫子。说实话,纪云思很碍眼,总让我联想到曾欺骗过她的那人。于是,我便下意识地处处留意调查,没想到那个人果然是他。不过,我没来得及将这事告知苏浅,纪云思的身份就被拆穿了。
这事突如其来,在任何人的料想之外。
看得出,苏浅被这事打击不小。虽然她不说不表现,但我仍能看得出,她,变了。那种细微的改变,就像是泛着柔波的池水归于平静,然后一点点冰封,虽是依旧清澈通透,却也冰冷坚固。
事后,苏浅决定出嫁,嫁给温茗。
不再对感情抱有期待时,人就容易变得理智漠然,苏浅亦然。再坚强再淡然,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女子,一个应给被人呵护疼惜的女子。
听她一条条细数温茗的好处,那模样就好像她就是她的意中人,天造地设的那种。那一次,我没克制住自己的怒气,直言道:“你是在逃。”
这话,一语中的地戳中苏浅极力想隐瞒的不安,她激动道:“你有什么立场说我是在‘逃’?你说得那么正义言辞,又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
我不置一语,忍着拥她入怀的冲动,默默地看着她发泄不安和愤恨。
“这个‘逃’字真是用得精妙,够冷静够犀利!可我没办法想你那么冷静地对待这件事情!”
“……”
“就算没来得及深爱,可对纪云思我还是很喜欢的,对这次的婚事我还是很期待的。可他骗了,又一次,又像六年前那样!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然后毫无意外地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你不是笑话,没有人笑话你。”不再克制自己,我伸手,如愿将她搂入怀中。
我不知道我哥在拥抱慕容薇时,有没有这么一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在一瞬间完整圆满了那般充实满足。
后来,苏浅哭着说了很多很多,意识迷糊了间还在喋喋不休地絮叨。
也在那时候,我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一向雷厉风行,为何独独对她的感情这么犹豫不决、不敢正视。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看清对她的感情,因为我明白,若真的看透彻了,到时候,又怎会舍得放下。
如今,我看透了,却不得不放下。
苏浅说的对,温茗对她来说的确是最好的人选。我也明白,温茗能给她我所给不了的平淡和安逸。我现在所处的世界,连我自己都厌恶、都觉得疲惫,又怎会舍得将她也拖进来受罪?
人啊,就是奇怪。没下定决心时,我从不对她和温茗的事所作一语,反倒在决定对她放手后,能坦然地对她开几句玩笑,有意无意地说着反对的话。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我却没想到会发生那么一件事,让我再次迟疑。
思及此,我嘴角微微翘起,手抚上嘴唇。那里,似乎还停留着她唇瓣的柔软,和她独有的清浅气息。我没想到她会不顾唐玄澈的劝阻跳到水里、会大喊着不让别人碰我、会不顾周围人的眼光……那般救我。
原来,被人暗算一次,还有这等福利。我笑。
意识回归的时候,我睁开眼,想确认她是否平安无事。入眼的,是她睁得大大的眼,惶惑地盯着我,不放过我任何一个细微的动静。全身湿透了的她,泪渍和湖水混杂在小脸上,狼狈不堪。
我想刮刮她的鼻梁,却无力抬手,只能笑道:“落汤鸡。”
闻言,她又红了眼眶。
“祸害遗千年。放心,我死不了。”我笑着安慰了句,然后合上眼――真不想看到她的眼泪啊。
“算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祸害就别轻易死掉啊……”苏浅还是哭了,声音哽咽。
费力掀起眼皮,见她正欲盖弥彰地抹着眼睛,我笑笑,疲惫地闭眼道:“苏小浅,我累了。”
这件事后,我本以为我们的关系会有所改变,可事实上,在意这件事情的,似乎只有我一人。苏浅见着我,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就像发生了件不痛不痒的事情,转瞬,她便不在意了。而我,却将她那张焦急无措的脸,刻在心上,铭记。
独自在屋顶吹风的时候,我会时时回想起那美妙的触感。有时候看到她,眼光也不会不自主瞥向她的嘴。
我觉得,我是疯了。
一日,唐玄澈那小子找上门,大抵说的就是那桩我抗旨溜走的婚事。重华帝本想借着右相寿辰的好日子,先下道口谕,把事情定下来。没想到口谕还没来得及下,作为当事人的我已经溜出了尚京。据他说,事后他娘跑到我娘面前发飙耍泼搞示威,没想到起了反作用,最后被我娘以婆媳关系反威胁之,闹得两人不欢而散。整个尚京为此事闹得人心惶惶,唐玄澈便趁机溜出来,要亲眼看看传闻中的苏浅到底是什么样子。
得知苏浅要成婚了,他幸灾乐祸地问:“要袖手旁观吗?”
“不然如何?”我反问,无奈道:“把她打包回尚京,关在候府里,天天应酬巴结送礼的人?”
说这话时,我承认,自己是存了私心的。
我知道苏浅在门外,不是她隐蔽的不够好,而是我对她的气息太熟悉。
将话说到这份上,我是在试探,她是否对我有意、是否愿意为我放弃一些东西。我知道这样期望很自私,但我会补偿,用一辈子,慢慢补偿。
“人再好也不过是个女人,时间久了就淡了。以前你还不是对慕容薇动过心,现在还不是变了。未来的日子长,作甚这么早就下了定论。”唐玄澈说。
“这不一样。”我说。
“有什么不一样?”
“我曾为慕容薇,打开心,去爱一个人。可为了她,我愿意关上心,从此世间女子再不入眼。”
经历过慕容薇,我想既然不是她,娶谁不是娶,娶谁都一样;可经历过苏浅,我却想既然不是她,那么不娶也罢。
聪慧如她,又怎么会听不懂我的心意。
可唐玄澈走后,我坐在屋里等她进来,等到的,却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后来,慕容薇归府,揭穿了唐玄澈太子的身份。我以为苏浅会惊讶,而她却很镇静,镇静得仿佛早已了然。
“我偷听墙角了。”她低着头解释,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听墙角?谁的?”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的承认,我一时怔愣。
“你和阿澈的。本来是找你问问南宫先生的事,不小心就听到了。”她解释了一堆,却越说越混乱。
知道她这般慌乱是在极力隐瞒什么,看着她不自然的表情,我心里隐隐升起一股急躁和期待。等她絮叨完,我迫切问:“你还听到了什么?”
许是我问的话太突兀,她有些转不过弯来,“我还要听到什么?”
见她的眼神有些闪烁,我知道她已经意识到我在说什么,只是在刻意回避。看了她良久,我只道:“没什么。”
我这般回答非但没让她松口气,反而让她不悦起来。见我沉默,苏浅追问:“我还应该听到什么?或者,你还瞒了我什么?”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情绪,我移开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坦然,“我还能瞒你什么。”
然后,苏浅生气了。
果然,她所在意的,和我的在意的,本就不是一件事。她将我看作朋友、看作最亲密的亲人,而我所期望的,却不仅仅是这些。自被那人一再欺骗后,苏浅就变得敏感不安,她一直很在意是否会再被人欺骗隐瞒。
而我,似乎踩中了她的雷点,苦笑。
苏浅以为我是因为她是最懂我的人,才会珍惜看重她。而今,她越来越看不懂我,便意味着我不再需要她,所以她不安。
“或许你是,而我,一定不是。”面对她的疑惑不解,我微笑道:“你大可以继续这样过下去,不用改变,也不用刻意留意我什么。我做的这些,在你看来或许是对你很好了,但在我而言,却算不上什么,甚至远远不够。苏浅,你记住,我对你好,并不是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只是因为,你值得。”
是,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担心,因为现在的你,就已经很好了。好到我望尘莫及,好到我那么欲想独占却又不敢出手,只怕你会厌恶。
后来我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保证在她面前的,永远是最真实的自己。闻言,苏浅低声抱怨,“你早就变了。”
“变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变。”我故作不知。既然她不愿意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就随她,掩埋自己的心意,然后一切如昨。
苏浅不说话,她又在纠结我以前说的话。
静静地注视她,我极力忽视心间细密的疼痛,沉声道:“在你眼里,我依旧可以是那个暗恋慕容薇不得果的苦闷男人。”
只要你不再为难,我愿意退回到你期望我所在的位置。
“你不是放下小姐了么……”她愣愣地问。
我笑,带着自欺欺人的无力,“你我之间,人生只如初见,不好么?”
最后,她点了点头。
那些还未来得及道明的心意,就此,长埋地下。
喝完最后一口酒,我站在城墙上,将酒壶抛到河里。寒风猎猎,吹着的我衣袂飞扬,也吹散我脑中最后一丝醉意,留下的,只有无法逃避的清醒。
晨光初露,云破日出。
终是到了苏浅出嫁的日子。
至此,你的路途,再不见我的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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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屋换了身衣服,洗漱收拾一番,我尽力不显出一分疲态和落魄。颜府正堂,我站在哥身边,等着她来与大家一一作别。
凤冠霞帔,红尘初妆,那日的她,真美。
我如实夸赞,不掩眼底的痴醉。
她抿唇轻笑,柔美嫣然。
“我来送你出嫁。”我说。
“嗯。”她点头。
我静静地凝视她,在心里描绘这眷恋已深的眉眼。
“你……”苏浅似乎有话要说,顿了顿,终是化为两个字,“珍重。”
“傻丫头。”看着她伤感的模样,我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触手,却是镶嵌了珠宝金器的凤冠。那些亲昵的举动,以后便不可能再有了吧。垂眼,我收回手,只是笑,“你也是。”
为她送嫁时,我牵着蒙了喜帕的她,走向颜府大门。
一幕幕似水流年,伴着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清晰在脑中回荡。我不知道十年是多长的年岁,许是韶华经年,许是白驹过隙。然,我站在岁月的彼端回望,却能清晰记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曾对她说,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
我却对我自己说,我为她做的,这些远远不够。
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一生,一辈子,只要我在,便会许她太平安康、护她岁月静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重复一个又一个不变的十年。
褪尽风华,我依然在彼岸,只身守望。
喜娘背苏浅上了花轿,我站在门内,静静地看。听闻有人在大悲时,会癫狂,而我,却是死水无澜的平静。
轿起,透过轿帘,我始终在对她微笑,直至抬着轿子消失在街角,也没能换来她一刹的回眸凝望。
待再看不见她乘坐的轿子时,我转身回屋。哥和慕容薇站在我身边,都未拦我,也未作一语。苏浅的屋子空了出来,几个温府派来的丫鬟正在帮她收拾琐碎的用品,准备日后带走。见我进屋,她们停下手中的活,俯身行礼。我摆摆手,让她们不用在意我。
苏浅的衣物并不多,首饰盒也是空荡荡的。走过她房中那口红木箱子时,我一眼便看见了箱底那件物什――我曾经做的纸鸢!
不是断线被风吹走了吗,怎么会在她这?
我拿起这只春燕,看见上面被树枝划破的痕迹,断定这就是我做的那只。纸张有些破旧,上面蔷薇的勾勒也模糊了……没想到她还好好收藏着。
心里涌起股不知名的情绪,或许……
目光微动,我看到了躺在纸鸢旁边一个小本。这个小本我认得,苏浅总是不离身的带着,记着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情,约摸是这本用完才被放到了这箱底。
她做事总是那么细致。这样想着,我忍不住拿起来看。草草地翻了翻,密密麻麻的文字,有一页却格外醒目。空白的纸页上,只有寥寥两个半的“正”字。一共十三笔,字迹工整,字如其人般端庄。
十三笔,十三日……!
我脑中浮现出,她每日添上一笔的认真神情。这个……是我回尚京前许诺说半月之内定归后,她用来记日子的本子?
原来,不仅是我一个人在思念,她也在惦念,在华邺期盼着我回来。
或许,我们之间的事情,并不如我想得那般无望;或许有些心情,连她自己都未有察觉;或许她已然察觉了,可事已至此,不知如何开口。
名为欣喜的悸动在心口膨胀开来,我放下小本和纸鸢,闪身出屋。
前尘如梦,如今,恍若初醒。
路过中庭时,我与哥和慕容薇擦身而过。
“小涵你这么急着去哪?”哥在身后喊。
我回头,对着他们笑,“去抢亲!”
闻言,慕容薇愣了愣,随即拍手大笑道:“好好好,去把浅浅抢回来!涵涵,我挺你――!”
未想,等我赶到时,苏浅已是不在――居然被他抢先一步!
望着慌乱的人群,我眯了眯眼,心生计较――季云思,新仇旧恨,这回,又添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