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归元禅寺回颜府的路上,悦姑姑愤愤不平地生闷气,落华靠着我坐着,浅笑不语。马车里气氛怪到极点,我缓缓移动眼珠,向左看了看悦姑姑,向右看了看落华。最后,我选择合上眼,不见不怪。
“那南宫琦到底有什么好的!”重重地垂了下车板,悦姑姑憋不住,吼道。
“他自然哪儿都好。”落华笑着顺了顺自己的长发,画舫花魁的气势渐渐回归。
“你个瞎了眼的!”又是重重一下,听得我都骨头疼。
“车坏了,我们可就得走回去了……”看不下去那小车板遭受的非人虐待,我忍不住出声抱不平。
闻言,落华噗嗤地笑出了声。她挽住我的手,举动亲昵得像是我的娘。
“笑笑笑,笑什么笑!”看着落华笑得开心,悦姑姑愈发生气,“他给你偿这么点甜头你就满足了,怎么这般没出息!?”
“知足者常乐嘛。”抚抚皱起的裙摆,落华漫不经心地笑。那股由内心散发而出的喜悦,渲染得她朴素的白衣都灵动起来。
“他就是把你吊着玩儿!”
“我心甘情愿。”
“你、你、你这是魔障了!”悦姑姑下了定论,“在你眼里他什么都是好得,简直是恋他成痴!”
“这样挺好的。至少还有个念想寄托。”
“何必这么亏待自己。”
落华摇头,看着车外红得太早的枫林,缓缓叹道:“他若能过得一世冷清,我便能为他守住一生寂寥。”
悦姑姑听得嗟叹连连,而我,却是由衷的羡慕。
马车在画舫前停下,悦姑姑送落华回去。她被一群人簇拥着回屋,可那背影,却依旧单薄孤寂。悦姑姑说南宫琦是落华的劫难,一辈逃不开,也忘不掉,只能看着自己一步步沉沦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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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天黑得早了,我拎着灯笼去了上官涵的屋子,打算将南宫琦说的话告诉他。上官涵屋子还亮着,油灯的火苗在纸窗上投射出他模糊的剪影,有种朦胧的美感。上官涵坐在书桌前,许是在看书,或者是在写信,我站在屋外有了不去打扰的踌躇。
“苏小浅?”屋里传来他询问的声音。
见他察觉,我走进屋,疑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上官涵笑笑,着手收拾着桌上一堆堆宣纸,“除了你,谁会这个时间过来找我。”
“哦。”将灯笼吹灭挂在屋角,我看着他摞得整齐的纸张,“在忙?”
“不,以前的东西,拿出来翻翻。”上官涵含糊地将话一带而过。
“……”
“过来坐。”他招呼我坐到书桌边,伸手帮我倒了杯暖茶,“暖暖手,华邺的秋凉。”
“夜里别总喝茶,失眠伤身。”
“放心,泡得是菊花茶,清火解毒的。”将茶杯递到我手上,上官涵靠回椅上,双手交握放在身前,“说吧,去趟归元寺遇上什么了?那南宫琦真是你父亲?”
喝口暖茶,我摇头,“不是。”
“那也别灰心,这事不能急,得慢慢来。”
我眨眨眼,补充道:“我不急。而且南宫先生虽不是我生父,但他应该是知道我身世的。”
“哦?”
“他还说,我的父母都还健在,只是不要相见为好。”
上官涵挑眉,同样疑惑,“还有这等事?”
“嗯。”我点头,思虑道:“南宫先生虽然说他们过得安康,让我无须挂念。但那毕竟是我的父母,何况他们至今健在,我还是想知道父母是谁。若是日后不便相认,我也不在乎,只是想看看他们。”
“哪有亲子不相认的道理?”上官涵明白了我的心思,应承道:“你放心,他不告诉你,我来告诉你。”
“还有,我和南宫先生面相有几分相似……”顿了顿,我向他建议,“我想我的父母与他应是有血缘关系,也许从他的身世入手应该可信。”
“知道了。”上官涵拖长语调,状似嫌我隆
于是,我有些不乐意,声音也沉下几分,“悦姑姑和乔远庄主准备后日起程回风啸山庄。”
上官涵眼里笑意闪烁,似是以为我的不悦为乐,“我知道。”
“还有,”对他这新滋长的不良嗜好,我表示出浓浓的不满,“你以前说的话,我考虑过了。我准备收个学徒,日后我出嫁了,颜府也好有人打理。”
这回上官涵不做声了。
“怎么?”我挑眉,见他被我噎住,心情转好。
“不怎么。”勾唇一下,上官涵凤眸微弯。
那副模样,明明是心底已有了算计。
我在心里暗道声,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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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不好,大大的不好。
送走悦姑姑和乔远后,我开始张罗着选学徒的事。期间,一直对此事不冷不热的上官涵格外热心,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模样,我总觉得心间惴惴。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正式招徒的那一日,然后,真相大白。
看着琳琅满目的各式奇花异草、歪瓜裂枣,我只能默默感慨大自然物种的多样性,以及上官涵的采收能力之彪悍――他到底是上哪找得这么些人啊!
虎背熊腰者众,尖嘴猴腮成群。
默念“我不是颜控”三百遍后,我深深呼吸口气,依旧是泪流满面,颤颤巍巍地抬手不知道该指谁。这样的视觉荼毒进行了四日,就在我快放弃招徒,准备去大户府上挖墙脚时,我遇上了一人。
“请问颜府是在招学徒吗?”十六七岁的清隽少年,背着粗布包袱,站在府门前恭敬客气地问。
那种感觉,就像是燥热天气里一方甘甜的清泉,像寒冬里温暖可口的小米粥。不知是不是被上官涵残害久了,我很不淡定地想把这孩子直接定下来,不再费心地瞧来看去了。
“是。”我点头,自我介绍道:“我就是颜府管家苏浅。”
“苏管家您好。”少年眉清目秀,笑起来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看得人心里舒坦,“我叫阿澈,是来应争学徒的。”
阿澈说,他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厮,后来想投奔亲戚,离开主户回乡,结果未料亲戚搬走,而他身上盘缠也所剩无几,便想找个安身立命的活计,安定下来再做打算。看了看他的官文,核定他说的话属实后,我与他说了说颜府月钱的状况,待他同意,我便引着他到颜府小厮住得大院安顿下来。
“阿澈你以前当小厮时,没做过粗活?”看着他那双细嫩的手,和右手指尖凸起的老茧,我问。
“嗯,我在主户家作伴读。”察觉到我留意他的手指,阿澈索性将手放到我眼前摊开,他羞涩地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总帮家里的小少爷抄书,后来就磨出了老茧。”
我点头,赞赏道:“会认字,那便更好了。”
“我认得的不多,看书只是勉强能懂。”阿澈说得很谦虚。
“无妨。”我安抚他道,“慢慢来,不急的。”
这日,待阿澈洗漱更衣完毕了,我带着他在颜府四处转转,让他熟悉熟悉环境。阿澈很聪明,悟性很好,我说过一次的事情、讲过一遍的地方他都能记得清楚。
“阿澈,若你能安稳读书,定能考取功名。”我赞道。其实考取功名在我心里没什么太多意义,有些像中考和高考的,若阿澈能好好读书,定是省状元的人才。
“我只是记性好,其实那些大道理我悟不出,笨得很。”他跟在我后面,褪去初来乍到的生涩后,笑得爽朗开怀。
“那是没有好夫子领进门。”我摇头,不让他继续妄自菲薄。
和阿澈边走边聊,我庆幸找了这么好的学徒,以后颜府交到他手上我也能放心安心,果然招徒之事还是要靠缘分的。
说实话,见到阿澈,我心里泛起种莫名熟悉的亲切感。这种感觉以前都没有过,是一种想要维护、想要关爱的冲动。或许,是因为阿澈和林恬的年龄相仿,在我眼里,多多少少将他看作了年幼的弟弟。再者,他是学徒,算是半个徒弟,相处起来熟悉亲昵些也无可厚非。
正这样想着,一抬眼,我忽然见沈姗姗挎了布袋,皱着张脸,火气冲冲地横穿中庭直奔颜府大门。
“姗姗。”
她回头,见被我逮住,沈姗姗不情不愿地挪到我身板,“浅浅姐。”
“你这是去哪?”
“出府走走啊,不然我会憋死。”她拍拍自己的布袋,我看了眼,里面应该是塞满了银票。
我机警问:“你这是要去找他?”
“……”沈姗姗不说话,也不敢抬头看我,“浅浅姐,我这事你就别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我皱眉,这事我都不管就没人有立场管了,“他不是你能靠近得了的人。”
沈姗姗咬唇,半晌,才硬声道:“浅浅姐你和他的事我管不着。我知道他骗过你两次,你恨他,可这跟我没有关系,我和他的事情你并不清楚……”
“你们的事我是不清楚,可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对于沈姗姗的执拗,我几乎安奈不住心里翻腾的怒火。子禾是什么样的人,颜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为何她还苦苦记着他不放,甚至还要千里迢迢去找他?
“浅浅姐,你喜欢他么?”
我怔愣。
“你以前爱上过他一次,这次又和他谈婚论嫁过,难道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沈姗姗瞪眼看着我,满脸倔强,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
“……”
“多多少少有些喜欢在意是不是?”沈姗姗笑得勉强,杏眼里水色蒸腾,“你记恨他一次次地骗了你,而我记恨的,却是他连骗都不愿意骗我!”
“姗姗……”
“我不管!”深深吸口气,沈姗姗高傲地仰起头,“既然你放弃了他,那我就有自己追求他的权力!在这件事上,我不会退让!浅浅姐,我们是敌人!”
呃,敌人……问题大发了……
我有些头痛。
“丫头,你浅浅姐怎么成你敌人了?”上官涵不知从哪儿晃荡出来,缓和了沈姗姗炸毛的气焰。
用手臂擦擦眼睛,沈姗姗瘪嘴,“涵涵哥。”
“乖。”上官涵笑眯眯地用折扇敲敲她的脑袋,然后转头看着我,“哟,这儿怎么还有个黑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颜府烧炭的也在招人呢。”
“……”我暗自翻个白眼,偏头不理睬,让他自个去处理沈姗姗那麻烦。
袖口一角被轻轻拉了拉,我回头,看到阿澈有些受惊地躲在我身后,怯怯地看着沈姗姗和上官涵。
“没事的,别担心。”我温言安抚道:“这两人是府上的涵公子和大夫沈姗姗。”
“嗯。”阿澈笑笑,从我身后挪身出来。
“这是谁?”上官涵见我身后跟着条小尾巴,侧身问。
“是我招来的学徒。”我往侧一步,让上官涵看得清楚。介绍阿澈的语气里,带了些炫耀的意味,“这是阿澈。”
“涵公子好。”阿澈笑起来,乖巧地问安。
上官涵愣愣地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复杂,“阿…阿澈?”
阿澈点头,见上官涵反应奇怪,又拽上我的袖口,缩回我身后,“苏管家……”
见状,我立刻挡在阿澈身前,有些后悔让上官涵看到他,“某人,注意你的眼神。”
“我眼神怎么?”上官涵疑惑地看向我。
“都泛着狼光了。”
“……”
阿澈在我身后,让我有种要保护他的使命感,况且上官涵看他的眼光太过怪异,我不得不防。等和他纠结完毕,再看向身边时,周围早已没了沈姗姗的踪影。
“她人呢?”
“溜了呗。”上官涵摊手,不在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