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一直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作背景摆设的傅怀信突兀地开口插了一句, 反对道, “郇瑾与我们不一样。”
郇瑾眼睫微抬, 脸上当即浮现出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愠怒之色。
“郇瑾的手,是拿笔的手啊, ”傅怀信平视着郇瑾的双眼, 语调平静无波,但异常认真地与他分说道,“......手中剑, 从不是你的战场;案上笔,才是你的披靡所向。”
“就像我与殿下都不会与你比写字一样, ”傅怀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眼角不由划过了一丝浅淡的笑意,轻声愉悦道,“......郇瑾你执起的笔, 才是你手中最强的‘剑’啊。”
“看不起谁呢?”郇瑾背过手, 眉毛轻扬, 骄傲道, “......谁说我就会写个字了?傅大头, 你怕不是忘了, 你日前作不出文章来怕被夫子骂, 还是我帮你解的策论立意呢!”
那小模样,十成十的神气十足,逗得满屋子的大人又一次齐齐地笑了出来。
允僖揉了揉脸, 有些郁闷地小声嘀咕道:“不应该啊,明明是我的表弟,我的伴读,怎么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就混熟在一块儿了......表弟还没帮我解过策论呢,你们好过分啊!”
“你叫一声‘瑾哥哥’来听听,”郇瑾凑到允僖脸前,挑眉道,“......我就什么都帮你,帮你直接全写了都成。”
允僖“呵”地一声一跃而起,脸上摆出警惕十足的拒绝之色,坚决要是捍卫自己是“哥哥”的尊严。
“不要总是欺负瑾哥儿,”钟情见几个孩子很快便说说笑笑地冲过了方才的伤感气氛,虽然心下仍暗自存疑,纳罕于允僖今日如此反常的眼泪,但面上也没有再去就前言多作纠缠,只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点了点允僖的额头,说了他一句,“......瑾哥儿本就年纪比你大些,你来叫这一声哥哥,本也是理当如此......只是往常瑾哥儿脾气软,不与你争执这个罢了,但你要老是这么乱来,等日后你弟弟妹妹们长大了,也有样学样,不问你叫哥哥了,你怎么办?”
“是啊!”允僖右手握拳,直击左手掌心,高兴道,“我有弟弟妹妹了,我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弟弟妹妹了!表哥就表哥吧,那就表哥吧......”
语气中大有“反正我马上就要有亲弟弟了,表弟没了就没了”的豁达大度之意。
郇瑾听得眼角抽搐,碍着眼前这个二愣子真是自己的亲表弟,心里大喊了几声“忍着”、“忍了”,这才平心静气,心平气和下来,又暗道了几句“看淡”、“看淡”,故才不与允僖计较了。
三个孩子在殿内嘻嘻哈哈一阵,各自闹出了不少笑话来,逗得钟情与她身边的几个大宫女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下去过,待得闲话过后,钟情撵了三个孩子出去洗漱更衣,傅怀信错开一步,擦着郇瑾的肩膀过去时,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打算何时帮我解个策论立意?”
“随口说说哄我姑母开心罢了,”郇瑾自下而上地斜了傅怀信一眼,脸上现出了不屑置辩的神色道,“......说说而已,你还非要较这个真不成?”
“那不行,”傅怀信略略弯了弯唇角,木着脸拒绝道,“人无信不立,从小侯爷就教导我,信之一字,才是男儿郎大丈夫立身之本......你既然在钟妃娘娘面前说了为我解过策论立意,便不能叫我枉担了这个虚名,老王头日前布置的作业,就交给你了啊!”
郇瑾气得牙疼,但偏偏被傅怀信一句“男儿郎大丈夫”压下来,若是再多争辩,倒是显得自己“不男儿”、“不丈夫”了一般,黑着脸冷冷地哼了一声,却是没有再出言推辞。
以拘惠的耳力,自然是把三个男孩子台前幕后的对话从头到尾听了个全,不由微微一笑,心道这倒真是应了那句“一物降一物”,也是有趣得紧。
另一头,雪盏跪坐在钟情床头,却是已经与钟情细细地分说起了那“避子丸”的好坏利弊。
“这东西最早,是前朝敬家的女儿为了固宠争宠用的,”雪盏自己不算多擅长那一道,但是她有个师叔是专门研究这些的,说起来那是个头头是道,缘由起始、演变经过,全都细细地付信一封,与雪盏分说了个清楚明白,“......前梁朝间,接连几代敬氏女皆专宠于梁帝,敬氏一门由此‘姊妹兄弟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这避子丸是敬家的某位专宠御前的贵妃娘娘暗自遍寻天下名医所制,本来就是怕一朝突然有孕,不好随侍御前,里面用的药材,自然是滋补养身为上。”
“虽然是为了避孕的目的,但毕竟是给敬贵妃自己用的,真吃出个好歹来,那时候的梁帝可不是好说话的,那些大夫们哪个不怕掉脑袋?避子方中有害的成分自然是减了又减,非要减到人食之几近无碍的地步才可,故而避子的药性便自来弱了些......且敬家的那些贵妃娘娘们,也不是真打算吃的自己一辈子都怀不了孩子了,是而这方子,本来便是弱了药性的,娘娘您如今腹中既有了孩子,那便也不用多作忧思,既怀了,孩子如今自然是无碍的,您尽管放宽心,安心将养着便是......”
然后不待钟情凝眉开口再问,雪盏先一步抓了钟情的手,郑重承诺道:“这避子丸,本就是我一个师叔悉心研究了许久的,我早先便无意发现了娘娘在用这个,只是娘娘不说,我也不敢多提......但如今既见娘娘愁眉不展,似有暗忧,我既清楚这东西的来龙去脉,便少不得站出来为娘娘多解释这两句了......您放心,陛下那边,只要您不想,我是不会与他多说的!我与娘娘您是一条心的!”
雪盏暗自嘀咕着,我这字字句句,也没有半句虚言——本来那位皇帝陛下就自己心里门清儿,也不需要自己去多说啊!
钟情听了,却是无法不动容,雪盏的眼睛明亮而真挚,钟情能感觉到,对方是真的在关心自己!
“雪盏姑娘有心了,”钟情心生慨然,沉吟片刻,拍了拍雪盏的手,直接道,“......若是陛下问起,姑娘也不必左右为难,他真查到了,你便如实说了就是,这本就是本宫因一己之私心而瞒着陛下的,不至于为此再连累姑娘与姑娘的师门。”
钟情也就是琢磨着,不管怎么样,自己如今怀着他的孩子,成帝就算知道了,他再生气,还要与怀着孩子的自己过不去不成?!
那他便好好地气着吧!钟情自发觉自己有孕以来,忧思多虑之下,对成帝也更没有往日的耐心了。
不过这毕竟本就是他们二人私下的龃龉,若是再为此连累了旁人来,日后雪盏被迁怒了,倒是免不得让钟情心生歉疚了。
“不啊,”雪盏完全没弄明白钟情的意思,傻乎乎地接口道,“不为难的,真的一点都不为难的啊娘娘,陛下怎么想,与我又一点干系......”
拘惠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提醒雪盏说话要注意分寸。
雪盏鼓了鼓嘴巴,郁闷道:“那好吧,我听娘娘的就是了......”
“不过娘娘放心,”雪盏仰起脸,笑容异常明亮地承诺道,“万事有我在呢!......我保证您和小殿下们,都会好好的!”
她保证?正好回过来走到门口的成帝听了个尾巴,心里顿时酸溜溜的,颇有些不是滋味了——这话,朕还没对宝儿说呢,怎么让这丫头给抢了个先!
怀着一番豪情壮志暗自筹谋要在晚上好好地搂着宝儿安抚一番的皇帝陛下,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来得及安抚身边人,自己先在永寿宫的深夜里,做了一个黑沉沉的噩梦,然后浑身冰冷的惊惧而起!
——血,到处都是血,满床的血......女人的尖叫声,一出世便鼻唇青紫没有丝毫气息的孩子,一个面有瑕疵呱呱大哭的女孩儿,以及最后,那双一路明亮亮地看着自己走过来,却最终黯然失去了光彩的眼睛......
成帝跪在产床之前,死死叩住了榻上人的手腕,痛苦到了最极致的时候,反而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床上悄无声息倒下的人。
他无法相信地看着那满床满塌的血。
怎么会这样?!
这不是真的!!!
永寿宫的深夜里,成帝乍然惊坐而起,身上里里外外三层的寝衣,已经完全被浸透了。
他的面色尤其可怕,仿佛是从深渊里刚刚被捞上来的水鬼,森然中,含着无尽的恨意与恶意。
钟情睡得迷迷糊糊间被惊醒了,脑子不甚清醒地爬起来,眼睛都没有睁开,先下意识地抱住了成帝的手臂,脑袋一点一点地含含糊糊问他:“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您没事吧?”
成帝缓缓地吐出了那口积压在胸腔内含着恨意的血气,闭上眼睛缓了好半晌,这才一点一点从钟情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臂来,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半梦半醒之间,钟情觉得自己脸上湿湿的,像是天上突然下了雨。
作者有话要说: 成渣只是做了个噩梦,点子记忆都木有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