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外头已经听不到苏老太爷的脚步声了，苏老太太才看向安静垂立一旁的老媪，“这下你总该告诉我缘由了罢？彦哥儿虽说名义上是苏家的人，可他极少住在这府里头，多半都在书院，素日里也没见你跟他有来往，怎这回铁了心要偏帮他？”

老媪被问得眼眶泛红，忽地就冲苏老太太跪下。

苏老太太被跪得一愣，惊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还来老一套，都一把年纪了，也不怕跪坏了膝盖，回头我还得替你求药，行了行了，起来说……”

老媪拭了拭眼角，低头道：“老奴的确有事瞒您。前些日子下雪，老奴那小院儿您是知道的，有些年头了，墙头起了好几道裂口，本打算冬至后翻整，谁知才十月底就下起了雪，雪气透过墙缝进了屋子，老奴的小孙子狗蛋儿染了寒症，请了大夫，说是肺痨……”

苏老太太闻言大吃一惊，气道：“哎哟，这可了不得，你那会怎不说，狗蛋儿他……你怎的这么糊涂！”

老媪见苏老太太动怒，生怕她气出个好歹，忙跪行上前，将茶几上的茶盏捧给苏老太太润喉顺气，一边道：“您千万别气，狗蛋儿已经好了，如今在养身子，再过两天就能来给您请安了。”

苏老太太接了茶也顾不上喝，顺手搁边上，瞪着老媪，“这事你瞒我做甚？你早些告诉我，我也好找医术精湛的大夫去给狗蛋诊治，肺痨可不是小病……唉，狗蛋儿是个有福的，没事就好……”

见苏老太太唏嘘感慨，老媪又是一阵泪目，“狗蛋儿是遇到了贵人……”

“贵人？哪来的贵人？”苏老太太瞧着老媪感激涕零的模样，讶然问：“你是说……彦哥儿？”

老媪边抹泪边点头，“是彦公子，要不是他，您怕是……就见不着狗蛋儿了！呜……”

苏老太太听得抓肝挠肺，嗔道：“到了这会你还卖关子！狗蛋儿都没事了你哭什么，到底怎么一回事，彦哥儿又不是大夫，他怎么救得了狗蛋儿？”

说到这，苏老太太又是一通脾气，“你说你，这种大事不找我，你找彦哥儿一个小孩家家有什么用？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懂什么？幸好没误了狗蛋儿的病！”

老媪两把抹净脸上的泪，替苏彦分辩：“这事不怪彦公子。狗蛋是我齐家的命根子，他刚一病老奴儿子儿媳就抱去了城中最好的医馆，可几位医术好的大夫看了都摇头，说狗蛋儿年幼体弱，用烈药怕是扛不住药性，不用烈药肯定没得救，老奴当时听到就觉得天都塌了，一路哭着跑回府，结果您也染了风寒，大夫叮嘱要静养，老奴这才没敢跟您说。”

苏老太太惊惶呐呐：“是那回啊……唉，那回我也是病糊涂了，好几天没见你露面，丫鬟说你家中有事，我也就没再多问，我该多问几句的……”

见苏老太太自责，老媪连忙劝慰：“您身子骨本就不好，狗蛋这病也不是钱药的问题，这是他的命，怪不得旁人。真要怪，也是老奴不好。”

老媪说着又抹起了泪，“老大媳妇不止一次抱怨屋瓦破旧，问老奴拿钱翻整，老奴想着攒钱给老三娶房好人家的闺女，没舍得拿……”

苏老太太也被老媪的模样惹得泪眼婆娑，哽咽道：“好啦好啦，狗蛋不是没事了，哭什么哭！”

老媪泣不成声的点头，“是，多亏了彦公子。那日，老奴不敢扰您养病，转身就遇到了刚下学回府的彦公子。彦公子一向温厚，见老奴悲伤憔悴，就关切问了几句，老奴一时感动就跟彦公子说了这事，转身也就顾不上了。不想老天开眼，隔日彦公子居然让人送来不少药材，说是对狗蛋的病有奇效。”

苏老太太不住点头，惊奇道：“狗蛋果真是吃了彦哥儿那药好起来的？”

“狗蛋接连几日水米不进，旁的药虽灌了些，但不多久就又吐了，彦公子让人送来的药，外敷内服，双管齐下，第二日狗蛋就勉强能吞咽粥水，再隔一日，整个人就清醒了。”

听完来龙去脉，苏老太太吁了口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彦哥儿……是个好的，跟他那薄情寡义的翁娘不同。”

老媪赞同道：“昨夜老奴一晚没睡，一直在想彦公子这事，凭良心讲，便是没有狗蛋儿这事，老奴也不信彦公子是会做出那等腌臜事的人。”

苏老太太看着老媪，“你倒是信他。画皮画虎难画骨，有些人外头瞧着好，内里还不知如何。想当年那苏源清……算了，不说他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老太太怏怏撇过话头，又说回苏彦，“他救了狗蛋儿，今日老爷子出面替他说情，解决刘府那桩脏污事，你们也算是扯平了。”

苏彦总归是苏源清的嫡孙，苏老太太并不想身边人跟其过从亲密。

老媪伺候了老太太一辈子，哪看不出老太太的忌讳，犹豫了下，又说起另一事，“您这几日不是总夸小厨房熬的阿胶桂圆羹合您口味吗？其实也是彦公子的功劳。”

苏老太太怔怔看着老媪。

老媪道：“上个月，也不知彦公子从哪儿听说，您对老许药馆采买的阿胶不满意，觉得有股子糊儿，特意送了十斤上品东阿阿胶过来，还不让下人告诉您，说是不扰您挂心费神。”

苏老太太嘴唇上下翕动，好半天才叹了句：“咱苏家竟出了这般至情至孝的人儿……”

……

再说苏老太爷，从西跨院离开，后被苏玉妩追上，再回到南院后，整个人就再也淡定不下来。

不管走到哪，连笼子里素日里最得他喜爱的黄喉噪鹛都失了乐趣，眼前总浮现那枚小小的白玉印章。

李家富庶他是知道的，李家的少东家手握百万钱财他也毫不怀疑，可李家会将如此重要的印章给苏彦一个外姓稚儿？

可万一是真的呢？

苏老太爷心口突突乱跳，苏玉妩说，只要他救下苏彦，挽回苏彦的名声，兄妹俩愿意说服李家，全力助苏府翻整修葺，恢复昔日富丽堂皇。

苏老太爷抬起双眼，双眼沧桑，眼神却很明亮，视野所及之处陈旧破败腐朽，让人沮丧又绝望。

他没有太尉阿爹的运气，也不如庶子苏源清才华横溢，他和两个嫡子都与功名无缘，连举人都没考上，三个嫡女也嫁得不尽人意，苏家所有的好运和贵气仿佛都被苏源清那个庶子带走了，徒留萧索。

功名利禄他早看淡，可曾经显赫至极的苏家不该败得这样快，至少，不能败在他手上。

还没等他想通想透，素裳霜发的苏老太太站在窗棂冲他发起牢骚：“旁人都欺到家里来了，你躲在这院子里当缩减乌龟，看将来有没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本还在犹豫的苏老太爷听了这话，当即血气上涌，转身就往外走。